朔风凛冽,黑压压的云悬在城墙上。
百姓们都围在附近,仰着头去看。
五城兵马司正在搬运几具白骨,听说是要悬挂示众,一会还要鞭尸呢。
不过白骨不够完整,零零散散的,想全部捆绑在一起也是难事。
故而就被五城兵马司堆在空地中央。
那一具具活生生的人,死后只剩下白骨一堆,分不清谁是谁。
百姓们纷纷议论——
“这是谁,犯了什么错,都化成白骨了,还要鞭尸!”
“你居然不知道?这是我们大燕的罪人,周老太傅一家!”
“当初周家通敌叛国,周老太傅被皇上施以极刑,他的家人也没能逃过斩首的命运,这不,都在这儿了。”
白骨都摆好了,那五城兵马司为首的统领,手扶着刀柄,看向四周的百姓。
他面色冷硬,在寒风中,胡须飘荡。
“这些白骨,乃周氏族人,他们当初通敌叛国,导致我大燕痛失城池,百姓们饱受苦难,都是他们的错!”
“故而皇上悲愤之余,下令鞭尸,诸位都是大燕子民,若觉得不痛快,都可以上来抽一鞭子!”
统领说着,扫视四周,寻找可疑之人。
他故意说的羞辱,是为了激起藏在人群之中的宁王一党,冲动行事。
这也是皇上的安排。
即便宁王认为这些白骨并非周家人,可周老太傅曾是他的恩师,他岂会任由这些尸首被放在这里,被随意羞辱践踏?
五城兵马司统领走到其中一具堆积起来的骸骨前。
他指着白骨说:“这是周家的孙媳费氏,当初她死前身怀六甲,故而今时今日,竟有歹人造谣污蔑,说我们的皇长孙,竟是她的骨肉!”
“如此贱妇,她和她生的孽种,岂敢混淆皇室血脉?故而今日先鞭她的骸骨!若再有人敢恶意编排皇长孙的身世,绝不轻饶!”
说罢,统领看向一旁的同僚,他们提上来两桶腥臭的尿水。
百姓们连忙掩鼻。
这是羞辱骸骨的一种方式,将骸骨浸泡在这种污秽之物当中,在传说里就可以让这个人不得超生。
五城兵马司统领说:“再有半炷香,就动手!”
他森黑的眼睛扫过周围的百姓们。
可疑之人,应该就要忍耐不住了吧?
藏匿在拐角里的辛夷,双目通红,死咬的下唇浸出血丝。
她双拳紧握以至于颤抖,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么羞辱老太傅一家!
辛夷利落用黑巾绑住面部,拔出带来的长刀。
顺带,为自己准备了一颗毒药。
她今日来,即便抢走了骸骨,也没想过活着回去,只怕会连累许靖央。
昭武王对她有提携之恩,可周家十几年的恩情,她不能忘。
那厢统领看向快要燃灭的香火,说:“准备将尸骨浸入尿桶里!”
辛夷顾不得许多,提气就要掠身过去。
然,还不等她离开巷子,身后猛然传来手风。
有人如同大鹏般展翅而下,一瞬间按住她的肩膀。
辛夷一惊,回手就劈。
来者有些眼熟,对方显然有意拖住她,辛夷手中长刀,挥舞得毫不留情!
然而,对方身形如鬼魅般飘忽,并不与她硬拼。
对方脚下步伐难以捉摸,精准地格挡她的招数。
他意在擒拿,而非伤她。
辛夷心中焦躁与怒火交织,手中长刀舞得更急。
刀风呼啸,卷起地上积雪。
两人在狭窄的巷中快速过招。
身影交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铛!
又是一次硬碰,辛夷的长刀与对方的短刃狠狠撞在一起,火花四溅。
两人内力激荡,死死抵住,僵持不下。
借着近距离的光线,辛夷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带着几分风霜之色的脸,眼神沉稳。
辛夷低喝:“我认得你,你是景王的人!”
她认出来了。
此人是景王身边那个几乎形影不离的侍卫。
武功高强,行踪莫测,故名侠踪。
侠踪手中短刃稳稳架住她的长刀:“辛夷姑娘,你现在不能过去。”
辛夷眼神一狠,手腕猛地一抖。
刀身瞬间以利落的方式滑开,直削侠踪手腕,逼得他后撤半步。
辛夷趁机向后一跃,拉开些许距离。
手中长刀横于身前,刀锋微颤,指向侠踪,浑身杀气凛然。
“你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才来阻我?”辛夷语气危险。
侠踪并未追击,只是稳稳地堵住了巷子唯一的出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此事牵扯甚大,事后,我们王爷会亲自向昭武王解释,但今日,我不能让你过去。”
“解释?”辛夷嗤笑一声,“我宁愿死,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羞辱老太傅的尸骨!侠踪,你若要拦我,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就在这时,辛夷身后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
侠踪神色一肃,立刻收刃入鞘,拱手躬身:“王爷。”
辛夷猛地回头。
只见幽暗的巷尾,一人披着厚重的白色狐裘大氅,正缓步走来。
天色晦暗,雪花零星飘落,映衬得他身形略显清瘦单薄。
他走近了些,面容逐渐清晰。
景王来了。
在诸位皇子中,他素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因自幼体弱,深居简出,既无母族强援,也无显赫功绩。
谁都有可能出现,辛夷万万没想到是他。
此刻,景王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气质儒雅疏淡,如同远山之云,冷眼旁观着尘世纷扰。
那双眸子平静无波,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底。
辛夷握紧了手中的剑,警惕地盯着他:“景王殿下?您这是何意?”
景王缓缓道:“辛夷姑娘,本王理解你,士为知己者死,周家对你有恩,你感念这份恩情,今日即便放弃所有,拼却性命搏上一把,也觉得值得,是么?”
辛夷抿紧唇,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然默认。
景王轻轻摇头。
“但是,你别忘了,一旦你现在冲出去,无论你是生是死,被当场格杀或是被擒获,皇上都会将此事作为确凿的把柄。”
“他会借此大肆渲染,中伤昭武王,乃至宁王。”
“他们会说,看,昭武王的心腹,为了周家遗骨连命都不要了,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届时,萧安棠的身世,无论真假,都将被死死扣上周家子嗣的罪名,再无转圜余地。”
辛夷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景王向前踏出一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平静地看着她。
“把刀交出来,本王送你回昭武王那儿。”
辛夷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终于,她眼眶通红,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我真没用,”辛夷声音沙哑,带着哽咽,“老太傅死得那样痛苦,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此奇耻大辱,连拼死一搏都做不到。”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崩溃之际。
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鹰唳!
一道黑影如同利箭般从众人头顶掠过,直冲向城墙方向。
景王抬头,望向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薄唇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失魂落魄的辛夷。
“那可未必。”他淡淡道,“昭武王,从没输过,你要相信你跟随的主将。”
辛夷猛地一愣,循着景王方才的视线望去,只见天际空空,唯有寒风卷着雪沫。
五城兵马司的统领看香燃尽,周围的百姓们也越来越多,便大手一挥。
“将骸骨泡进尿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