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牛逼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也跟着快了几拍。
他死死抓住陈光阳的手腕,指甲掐进了陈光阳的皮肉里,力道竟然还不小。
“就在那虎头后面。”陈光阳反手握住老头儿冰凉的手,声音沉得像块铁,带着搏杀后的余韵。
“那王八犊子练过,路子野,下手就要命!我跟他滚雪地里干了一场,差点让他攮子捅个对穿!
是国伟…周国伟!一枪!就这儿!”
他用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右侧太阳穴,“给他开了瓢!红的白的喷了一墙!死得透透的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程大牛逼抓着他的手,先是猛地一紧,指甲更深地陷进去,勒得他生疼。
随即,那紧绷的力道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整个枯瘦的手掌都松弛下来,软软地搭在陈光阳的手心里,只剩下微微的颤抖。
老头儿蜡黄的脸上,紧绷的肌肉线条肉眼可见地松垮下来。
眼窝里浑浊的光先是凝固,然后猛地亮了一下,像是烧尽的炭火里最后迸出的一点火星。
程大牛逼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那只没被陈光阳握住的、插着针头的手。
那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颤巍巍地,用了老鼻子的力气,终于把大拇指从被窝里探了出来。
嘿!
竟然对陈光阳竖起来了一个大拇指。
没有声音。
但病房里那“嘀…嘀…”的心电声,仿佛在这一刻都成了背景音。
这一个无声的大拇指,比千言万语都重。
是赞许,是解恨,是劫后余生对那份血勇的认可,是老伙计之间不需要废话的默契。
狗日的畜生,该!
“操!算那王八犊子命短!”
程大牛逼终于积攒够了一点力气,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像砂纸磨木头。
但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混不吝的劲儿回来了,“…再…再晚一步…老子…老子自个儿…下去…攮了他…”
“吹吧你就!”陈光阳笑骂,悬着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这老东西还能斗嘴,看来是真挺过来了。
他拖过床边的木头凳子,一屁股坐下,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你现在这熊样儿,爬都爬不起来,还攮人?省省吧!好好躺着当你的病号大爷!”
他顺手拿起床头柜上那半缸子凉透了的白开水,也不嫌弃,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凉水顺着喉咙一路冰到胃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抹了把嘴边的水渍,他看向程大牛逼,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说说,到底咋回事?你怎么就撞上那畜生了?靠山屯刘老蔫家那闺女,刘小翠,说他爹捡了个铜香炉?”
听到“铜香炉”仨字。
程大牛逼松弛下去的眼神猛地又凝聚起来,带着心有余悸的惊怒。“刘…刘小翠?那闺女…救…救下来了?”
他急切地问,声音急促起来。
“救下来了!吓得不轻,脚差点冻掉,刚让国伟的人送回局里了。”
陈光阳点头,“那畜生就是冲着她去的,绑票!翻她家院墙的时候,让你撞见了?”
“对!对!”程大牛逼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刚一用力,胸口的剧痛让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冷汗瞬间从蜡黄的额头上冒出来。
陈光阳赶紧按住他:“别动!躺着说!慢慢说!”
程大牛逼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平复下疼痛,眼神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魂的傍晚:
“…昨…昨下午…给…给刘老蔫…看…看腿…他那老寒腿…入冬就犯…疼得下不了炕…”
老头儿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语速很慢,但条理还算清晰,“…扎了针留了膏药,要走…走的时候,听见院墙外头‘扑通’一声像……像有人跳墙…”
“…我…我寻思着别是招贼了,老刘家…穷得叮当响…有啥可偷的就…就绕到后墙根想…想瞅瞅。”
程大牛逼的眼神里透出懊悔,“结果…就…就看到…一个大黑影子,扛着个麻袋从刘家后墙柴火垛边上窜出来,麻袋…还…还动弹…”
“我他妈脑子一热就喊了一嗓子‘谁?!干啥的!’
程大牛逼说到这里,呼吸又急促起来,带着后怕。
“那犊子…猛地回头那双眼睛跟要吃人的野狗似的。凶得…瘆人。”
“然后那小子就跑掉了,我今天寻摸上街里踅摸踅摸,结果那小子……就他妈给我攮了!”
陈光阳听着,拳头在膝盖上攥得死紧,指节捏得发白。
这老程头,纯粹是路见不平吼了一嗓子,就差点把命搭进去!他妈的!
“铜香炉呢?刘小翠说他爹捡的?”陈光阳追问。
“听…听刘老蔫提过一嘴。”程大牛逼喘了口气。
眼神变得有些困惑,“说是前阵子在卧牛岗放羊拱出来个铜疙瘩像小香炉,沾满了泥锈看着旧得邪乎。
他觉着可能是个老物件,值俩钱就偷偷揣回来了,藏他家炕洞子里谁也没告诉。”
“卧牛岗?”
陈光阳眉头紧锁,“那地方离县里可不近荒得很…
除了石头就是草,哪来的铜香炉?”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那畜生绑人不是为了钱。是冲那玩意儿去的?
他知道刘老蔫捡了东西?
还是那东西本来就有主儿?他丢了或者见财起意?”
“不知道”程大牛逼疲惫地摇摇头,闭了闭眼,似乎回忆这些消耗了他太多力气。
“就觉得那犊子绑人的架势不像临时起意。
下手忒狠了还有他那双鞋……”
“鞋?”陈光阳眼神一凝。
“嗯…”程大牛逼努力回想。
“他那大棉胶鞋底子花纹特别粗,沾的泥是灰白色的粘了吧唧。不像咱这片的土。”
灰白色粘泥!带棱角的小石粒!
陈光阳心头一震!和胡同里那匪徒鞋底抠下来的泥一模一样!
“他妈的…果然有猫腻!”
陈光阳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又发出一声刺响。
“这王八犊子肯定不是一个人!他有窝点!就在县城边上!
说不定就在棚户区那片烂房子里!那泥,肯定是他落脚点附近沾的!
绑票是冲着那铜疙瘩去的!刘小翠是被捎带手绑了灭口,或者当人质!”
他来回踱了两步,破棉袄带起一阵冷风。
程大牛逼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国伟已经带人把人民医院后头那片棚户区围了!正挨家挨户筛呢!”
陈光阳停下脚步,眼神像刀子,“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伙人的根儿刨出来!给老程头你报仇!”
程大牛逼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哑:“这群犊子身上有点武术弟子,你注意力嗷。”
“放心,你好好养你的伤!”
陈光阳俯身,给老头儿掖了掖被角。
动作难得地显出一丝笨拙的温和,“把心放肚子里,那狗日的主犯已经见了阎王。
剩下的,国伟他们不是吃干饭的!你这条老命,阎王爷都不稀罕收!”
程大牛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微弱的气音,像是嗤笑,又像是疲惫。
他闭上眼,似乎刚才一番话耗尽了他刚攒下的那点精神头。
心电监护仪那“嘀…嘀…”的声音,再次成为病房里最清晰的声音。
陈光阳看着老头儿重新陷入昏睡的蜡黄侧脸,听着那微弱却平稳的“嘀嘀”声。
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浊气。
风雪还在窗外呼啸,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医院走廊里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有公安探头进来。
小声的说道:“陈顾问,周局长那边有交代了,直接抓了一个团伙,已经押回警局了,周局说,一有消息,就专门来人给你汇报。”
陈光阳点了点头。
这时候,李铮已经汽车摩托,将二埋汰、三狗子、沈知霜、甚至三小只全都拉来医院里面。
二虎子一进医院,看见有人头盖白布,噗通一下子就跪下了。
立刻哭泣出声音:“程爷爷,西南大路,你可走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