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笼罩着红星钢铁厂。
车间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把沈良和赵国栋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两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赵国栋还在那儿傻乐,抱着那根刚刚车出来的台阶轴,恨不得亲上两口。
“行了,别在那儿发情。”沈良一屁股坐在满是油污的长条凳上,从兜里摸出一盒皱皱巴巴的“大前门”,磕出一根叼在嘴里,“这也叫成了?这才哪到哪。”
赵国栋嘿嘿一笑,也不恼,凑过来给沈良点火:“良哥,这还不行?咱这可是把那台废了三年的c620给救活了!要是让李建国那老小子知道这精度能达到两丝,估计下巴都能掉地上!”
火光一闪,烟雾腾起。沈良眯着眼,透过青烟看着那台老车床。
“精度两丝,那是对普通件。我要造的是多路换向阀,配合间隙得控制在5微米以内。”沈良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晚饭吃了没,“这台车床,只能干粗活。精加工,还得靠手。”
“啥?5微米?”赵国栋手一抖,差点没被火柴烫着,“那是头发丝的二十分之一!咱们厂最牛的八级钳工刘大爷,也不敢说手磨能磨出这个数!再说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难色:“就算咱们有手艺,材料呢?做阀芯得用20crmnti(铬锰钛钢)或者40cr,还得渗碳淬火。咱们库房里除了那些盖房子的螺纹钢,哪有这高级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年代,特种钢材那是国家统配物资,红星厂这种地方小厂,连闻个味儿的资格都没有。
沈良却笑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径直往车间角落的废料堆走去。那里堆着像小山一样的废铜烂铁,平时只有老鼠光顾。
“谁说一定要去库房领料?”沈良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来,带着股说不出的笃定。
他在那堆废铁里翻翻捡捡,像个捡破烂的老头。赵国栋跟在后面,一脸懵逼。
“良哥,你找啥呢?那都是当年大炼钢铁剩下的炉渣和报废的农机件……”
“找到了。”
沈良直起腰,手里拎着一根锈迹斑斑、像擀面杖一样的铁棍子。
赵国栋凑近一看,嫌弃地皱起鼻子:“这不是咱们厂那辆报废的苏联嘎斯吉普车的传动轴吗?都断成两截了,扔这也得有五年了吧?”
“不识货。”沈良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锉刀,在铁棍断口处狠狠锉了几下,露出里面银灰色的金属光泽,“这是正宗的苏制40x钢,含铬量高,韧性极好。当年老毛子的军工用料,比现在的国标40cr还要扎实。”
他把那根几十斤重的半截传动轴扔给赵国栋:“去,把外面那层锈皮车了,留出阀芯的毛坯尺寸。”
赵国栋抱着那根冷冰冰的铁疙瘩,只觉得沉甸甸的压手,心里却更沉:“良哥,就算材料凑合,热处理咋办?咱们这只有那一台用来烧饭的大炉子,根本控不了温,更别提渗碳了。这阀芯要是表面不硬,装上去磨两下就废。”
沈良没理他,转身走到那张破旧的实验台前,从抽屉最深处掏出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瓶口用蜡封得死死的,上面连个标签都没有。
“知道这是什么吗?”沈良晃了晃瓶子,里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赵国栋摇头。
“我也不能告诉你。”沈良神秘一笑,“你就当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去食堂顺两斤骨头渣子,砸碎了炒干,再把这玩意儿混进去。咱们搞‘固体渗碳’。”
赵国栋瞪大了眼睛:“土法渗碳?那都是几十年前老掉牙的方子了,能行?”
“这叫‘复合催渗剂’。”沈良把瓶子揣回兜里,当然不能说这里面是他上次在化验室用尿素和碳酸钡偷偷配出来的,“按我说的做。今晚,咱们就得把这挖掘机的心脏给炼出来。”
……
凌晨两点。
车间里热浪滚滚。那台原本用来取暖的煤炉子此刻被烧得通红,风箱呼呼作响。
赵国栋光着膀子,浑身是汗,正拼命拉着风箱。他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神里既有亢奋也有忐忑。
炉膛里,一个用耐火泥封死的铁盒正静静地躺在炭火中。那是他们的“坩埚”,里面装着骨粉混合物和那几根刚刚车好的阀芯毛坯。
沈良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秒表,另一只手按在炉壁外侧的一根热电偶导线上——那也是他从报废仪表上拆下来的。
“温度差不多了,880度。”沈良看了看万用表上的读数,“保温四个小时。国栋,加煤,稳住火。”
“好嘞!”赵国栋铲起一锹煤,熟练地撒进炉膛。
“良哥,你说咱们这么干,要是那个李建国知道了,会不会笑掉大牙?”赵国栋擦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汗水,“用煤炉子搞精密热处理,这传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笑?”沈良冷笑一声,“等明天早上,我就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他太清楚李建国这种技术官僚的心理了。
傲慢,偏见,但又迷信数据。只要拿出无可辩驳的数据,那就是最响亮的耳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良才下令:“出炉!空冷!”
铁盒被钳出来,放在干燥的石棉灰里慢慢冷却。等到完全凉透,敲开泥封,几根黑黝黝的阀芯滚了出来。
赵国栋急不可耐地捡起一根,顾不得烫手,拿出一把什锦锉就在上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