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重逢传捷报
一个多月的卧床,让古之月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快退化成摆设了。
朝鲜早春的寒意依旧料峭,但午后稀薄的阳光洒在野战医院临时清理出的那片空地上,还是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暖意。
他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削成的简易拐杖,在小王护士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像个刚学走路的婴孩,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每迈出一步,左肋骨折处依旧会传来隐隐的钝痛,脑袋也还有些昏沉,但比起之前那种在鬼门关打转的感觉,已是天壤之别。
脚下的冻土开始有些松软,混合着去年残留的枯草和未化的残雪,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
空气中飘散着消毒水、草药和阳光混合的复杂气味。
远处,是层峦叠嶂、依旧被大量白雪覆盖的山峰,近处,是几顶歪歪斜斜、布满补丁的军用帐篷,构成了这个战地医院的全部家当。
伤员们或躺或坐在帐篷口,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敌机骚扰的片刻安宁。
“古大哥,慢点,对,就这样,重心稳一点……”
小王的声音轻柔,带着鼓励。
她是个好姑娘,就是有时候嘴快了点,脾气急了点,但心地善良,照顾伤员尽心尽力。
古之月额头上渗着细汗,每走一步,肋骨处都传来隐隐的牵扯痛,他喘着气,苏北腔里带着笑意:
“多亏了你这丫头天天盯着,不然俺这老骨头怕是要在病床上锈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毛子味粗犷气息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几辆覆盖着厚厚泥泞和伪装网的嘎斯51型卡车,喘着粗气,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医院前那片相对平整的院子,
“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卷起一阵混合着冰雪和尘土的烟尘。
“补给来了!
是汽车团的同志!”
小王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
医院物资一直紧张,每一次补给车的到来,都意味着伤员们能多吃几口粮食,多用上一些药品。
司机们跳下车,和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一起,开始忙碌地卸货。
沉重的木箱(里面是药品和医疗器械)、麻袋(粮食)、还有捆扎好的被服,被小心翼翼地传递下来。
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各种吆喝声、脚步声和货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古之月停下脚步,拄着拐杖,默默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嘎斯卡车和忙碌的司机身影。
一种久违的、属于“汽车兵”的感觉,悄然在他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他甚至能闻到那熟悉的汽油味、机油味和橡胶轮胎摩擦后的焦糊气息,这味道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个正在扛着一袋粮食的、个子不高但很敦实的司机,无意中朝他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那司机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肩上那袋近百斤的粮食,“噗通”一声从他肩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冻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他却浑然不觉!
那司机,是一营一连的四川兵,叫老文。
古之月认识他,当年在东北战场,他们一起在国民党后勤部队,后来一起被俘,又一起选择了加入解放军。
算是老熟人了。
此刻,老文像是活见了鬼,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直勾勾地盯着古之月,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尖叫:
“鬼……鬼啊!!!”
他这一嗓子,又尖又利,像把锥子一样刺破了院子里的嘈杂。
所有正在卸货的司机、医护人员,甚至一些能走动的伤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朝老文和古之月这边看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解。
小王护士皱了皱眉,松开搀扶古之月的手,几步走到老文面前,叉着腰,用她那带着点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喂!那个同志!
你瞎嚷嚷什么?!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咱们都是无产阶级战士,是无神论者!
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看你把大家吓的!”
老文被小王训得一缩脖子,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古之月,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声音依旧带着惊恐:
“不……不是啊!护士同志!
他……他是古之月啊!
我们团……我们团上个月刚给他开过追悼会!
团里还给他报了二等功呢!
我们都参加了!
他……他明明已经牺牲了啊!
怎么……怎么……”
古之月看着老文那副活见鬼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他拄着拐杖,往前艰难地挪了一小步,苏北话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老文……你吼啥子嘛……
我活得好好的,啥时候成鬼了?”
老文听到古之月开口说话,更是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差点被脚下的粮食袋绊倒。
古之月看见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咳嗽两声:
“老文,你咋越活越糊涂了?
俺这不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吗?
难不成俺是从阎王爷那儿逃回来的?”
老文盯着古之月的脸,又绕着他转了两圈,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胳膊,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才松了口气,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哎哟!真是活的!俺还以为看花眼了!
你小子命也太硬了,掉悬崖都摔不死!
四连要是知道你还活着,那不得乐疯了!”
他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这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站着的,确实是个大活人!
“古老哥……真……真是你?!
你……你没死啊?!”
老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几步冲了过来,想伸手拍拍古之月,
又怕碰坏了他这刚捡回来的瓷娃娃,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激动得语无伦次,
“哎呀我的老天爷!
你可把兄弟们想苦了!
我们都以为你……你那个了!
团里还给立了功!
四连那帮小子,要是知道你还活着,非得高兴疯了不可!”
他围着古之月转了两圈,像是打量什么稀世珍宝,嘴里啧啧称奇:
“了不得!了不得!
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车都炸成碎片了,你愣是能活下来!
真是命大!
福大命大!”
古之月苦笑着摇了摇头:
“跌下悬崖后,被当地的朝鲜老百姓发现了,救了我,还把我送到野战医院来了。
命是捡回来了,就是这身子骨,还得将养些日子。”
他更关心的是老文刚才话里透露的信息,
“你说……团里给我报了二等功?”
“那还有假?!”
老文一拍大腿,四川话像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古老哥,你是不知道!
咱们后勤部队,不像一线步兵,立功难如登天!
你这舍身引开敌机,保全了整个车队和物资,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团里报到志后(志愿军后勤部),直接就批了二等功!
咱们二团成立以来,头一个二等功!
光荣啊!”
古之月心里一暖,问道:
“那俺那徒弟王拴柱呢?
他现在咋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