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不是江家人。因为他“欠”江家的。因为他应该“感恩”。
江厌离对他好,或许曾有过几分真心,但那份好里,始终横着一道看不见的界线——
线的另一端,牢牢系着江晚吟和江家的利益。她的温柔,是莲子心的温柔,清甜的外皮下,包裹着注定要被他独自咽下的苦。
而他,竟然自欺欺人地喝了那么多年,还曾甘之如饴。
直到此刻,那些被“亲情”与愧疚蒙蔽的细节,才骤然尖锐起来。
他想起江厌离婚前穿着嫁衣来见他,那时他只顾着心酸感动,以为师姐终究记挂他这个弟弟。
如今回看,那更像一场沉默的宣告——我将成为金家妇,我的立场从此与金麟台一体。请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退让,不要再与金家为敌。
甚至直到不夜天围剿前,他心中最深的歉疚之一,仍是觉得亏欠了这位“最好的师姐”,认为自己害得她家破人亡,毁了她的安稳与幸福。
可对比温情呢?
那个在他跌落尘埃时冒险收留庇护他的姑娘,那个最终举族为他赴死的情姐——她给出的,是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守护,是剔除了算计与权衡的亲情。
而江厌离给予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份标好了价码、需要他不断偿还的“恩情”。
从莲花坞里要求他无限度的隐忍退让,到她明知金家意图、依旧选择嫁入其中,并希望他妥协……这“好”的背后,始终连着一条名为“代价”的锁链。
他终于明白,自己曾坚信江厌离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姐,是多么可笑。
魏无羡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痛苦、自嘲、悲凉已慢慢沉淀,化作一片冰冷清明。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待我有几分真,几分权衡,如今都不重要了。我清楚她的立场永远会是江晚吟与江家,这就够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释然,更似决断:
“只是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呵护、也必须为江家牺牲一切的‘师弟’了。两不相干,各自前行便是。”
蓝忘机看着他,心中既疼惜,又欣慰。
他的魏婴,终于亲手斩断了那根以“亲情”为名、却始终缠绕着他、汲取他生命力的柔韧丝线。
至于江枫眠最初那份更深沉、更功利的“收养”算计……
蓝忘机目光微沉,暂时压下了揭露的念头。
此刻魏婴心绪刚刚平复,那些更残酷的真相,还是留待日后,待他心志更为坚稳时再说吧。无论如何,他都会在身边,为他挡去所有风雨。
“魏婴,现在想去何处?” 蓝忘机轻声问道。
魏无羡被他这么一问,暂时抛开了那些纷繁的思绪,眨了眨眼,一个更紧要的问题浮上心头。
他反手握紧蓝忘机的手,带着几分急切求证:
“蓝湛,你说‘回溯时光,携带记忆’……那是不是现在所有人,都记得前世发生的事?”
“嗯。”
蓝忘机点头,浅色的眸子映着天光,平静无波,
“仙门百家,凡涉因果者,皆保有记忆。”
他略作停顿,补充道:
“除却极少数与此事因果牵扯极浅、或神魂过于脆弱无法承载者。”
“果然……”
魏无羡心下一沉,随即涌起更深的焦虑,“那温情和温宁!还有四叔他们!”
他语速加快:
“温晁肯定也记得!他要是发现温情他们暗中帮过我们,还收留我们,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我必须先找到他们!”
前世温情一脉的惨烈结局瞬间涌入脑海,魏无羡只觉得心口发紧,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蓝忘机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应道:“好。”
他答得干脆利落,让魏无羡心头的焦灼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淡了许多。
他抬眸望着蓝忘机,那双总是盛着冰雪的眼眸,此刻只专注地映着他的身影。一个带着些得意和确认的念头冒了出来,驱散了残余的阴霾。
魏无羡忽然凑得更近些,眼睛弯成了月牙,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欢喜和一丝狡黠的试探:
“蓝湛,那以后……你是不是就是我的了?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他说这话时,心跳其实有些快,虽然刚才拥抱亲吻都有了,但这般直白地“宣告所有权”,还是让他脸颊微微发热。
可他就是想问,想听蓝忘机亲口确认。
蓝忘机凝视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
我是你的,永远都是。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魏无羡只觉得心里那点甜意瞬间炸开,化作漫天璀璨的烟花,照亮了重生后依然带着血污和灰烬的世界。
“哈哈!” 他高兴得笑出声,一时忘形,又飞快地在蓝忘机脸颊上亲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啵”声。
亲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眼神飘忽了一下,但拉着蓝忘机的手却更紧了,转身就要走: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夷陵!趁着温晁可能还没反应过来!”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被蓝忘机轻轻拉住了。
“魏婴,稍等。”
蓝忘机手腕一翻,一个精巧的白玉瓷瓶出现在掌心。瓶塞打开,清雅沁人的药香弥漫开来。
“把这个吃了。”
魏无羡愣了一下,接过瓷瓶,入手微凉。他看了看瓶中那枚散发淡淡灵光的丹药,又抬头看向蓝忘机,没有多问,直接仰头服下。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温润却磅礴的热流,迅速席卷四肢百骸。
紫电留下的鞭伤疼痛飞速消退,化作一种酥麻的愈合感。消耗过半的体力与灵力,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甚至比受伤前更加充盈饱满,灵台一片清明。
“这……”
魏无羡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暗中运转灵力,眼中充满惊讶,
“蓝湛,这是什么灵丹妙药?效果也太好了吧?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疗伤圣药都要厉害百倍!”
他记得前世蓝氏的丹药虽然精良,但也绝无此等神效。这丹药蕴含的生机与灵力,纯粹得不可思议,更像是……传说中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蓝忘机见他气息平稳悠长,脸色也恢复了健康的红润,满意地轻勾唇角。他接过瓷瓶,指尖光芒微闪,瓷瓶便消失不见。
面对魏无羡好奇又探究的目光,蓝忘机并没有立刻解释,只是伸手替他理了理方才打斗时弄乱的衣襟和发丝,动作自然而温柔。
“待我们安顿下来,寻得安全之处,”
他望进魏无羡的眼睛,承诺道,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魏无羡听出了他话中的郑重,也看到了他眼底深邃如海的情意。心中的好奇像小猫爪子一样挠着,但他更知道眼下什么最重要。
“好!”
他重重点头,笑容灿烂,主动握住蓝忘机的手,十指相扣,
“那说定了!等找到情姐和温宁,安顿好了,你要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许耍赖!”
“嗯,不耍赖。”
蓝忘机唇角微扬,反手将他的手牢牢扣住。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魏无羡精神抖擞。
话音未落,草丛中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低吼,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慌:
“魏无羡……你就这么走了?莲花坞的仇……我爹娘的仇……你不报了?你还是不是人?”
江晚吟挣扎着撑起身体,满脸青紫,眼中布满红丝,死死瞪着他们。
魏无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莲花坞的仇,前世已报。”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很淡,
“这一世,江宗主金丹完好,紫电在手,正是大展宏图之时。”
他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意味深长道:
“相信以江宗主的能力,定能召集有志之士,在射日之征中攻城拔寨,所向披靡,重现江家荣光,为江家报仇雪恨。”
这话听起来像是鼓励,甚至带着点吹捧,可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字字如针。
魏无羡可是清楚地记得——
前世射日之征,硬仗恶仗都是他顶在前面。他浴血厮杀,才挣下让仙门百家又惧又羡的功绩。
而江晚吟,更多时候是以宗主身份坐镇后方,接收战果。
结果呢?他功高震主,声名太盛,反倒成了江晚吟心中拔不掉的刺,成了金家可以轻易挑拨的由头。
江晚吟忌惮他,防着他,最终在关键时刻,选择了默认百家的构陷,与他“划清界限”。
这一世,这些“麻烦”,他通通不要了。所有的战功与荣光,都请这位“能力卓绝”的江大宗主自己去挣吧。
再也不会有人,遮挡他江大宗主的光辉灿烂了。
“至于我——”
魏无羡收回目光,不再看江晚吟那扭曲的面容,转向蓝忘机,声音轻快而坚定,
“我的路,不在这里了。蓝湛,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拉着蓝忘机,并肩而行。
“魏无羡——!”
江晚吟嘶哑的怒吼自身后炸开,他目眦欲裂,形如癫狂:
“你这个白眼狼!惹下大祸就跑……你把江家当什么?蓝忘机!你这伪君子!你能逆转时空,为什么不救我爹娘,不救莲花坞?我恨你们!恨你们——!”
就在最后一个音节即将迸发的刹那,江晚吟的声音猛地噎住。
他嘴巴徒劳地张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粗重破碎的气音从喉间挤出。
脸上的狂怒瞬间被惊愕与更深的怨毒覆盖,他猛地瞪向蓝忘机的背影,瞳孔紧缩,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因这无声的压制而越加癫狂。
他发疯似的狠狠捶打地面,一拳接着一拳,泥土混着草屑溅起。仍不解恨,他又猛地蹬踹身边的枯黄茅草,胡乱踢打,将那一片茅草践踏得七零八落,草茎断裂,碎叶纷飞。
自始至终,除了蓝忘机自己,无人知晓那瞬息间落下的禁制。
他不想让魏婴再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
魏无羡只觉耳根清静,虽有一丝异样,但心系温情一脉安危,并未回头深究。
他晃了晃蓝忘机的手:“蓝湛,我们快些。”
“嗯。”
蓝忘机应道,当即揽住魏无羡的腰,周身泛起浅淡光晕。
魏无羡只觉眼前景物微晃,下一刻,风声呼啸,山川河流以惊人速度向后飞掠。
不是御剑,却比御剑更快、更稳。
魏无羡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化作了明亮的赞叹,他转头看向蓝忘机白皙的侧脸,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欢喜:
“蓝湛,你好厉害啊!这比御剑可快多了!”
说话间,他自然而然地伸手环住了蓝忘机的颈背,整个人安心地靠进那坚实温暖的怀里,脸颊贴着蓝忘机的肩膀。
风声在耳畔呼啸,下方的景色模糊成流光溢彩的带子,唯有眼前人的温度与气息真实可依,让他重生以来始终紧绷的心神,终于得以松懈片刻。
蓝忘机感受到他全然信赖的依偎,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
他轻轻转过头,微凉的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魏无羡的耳廓与侧脸。
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揽在魏无羡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气息与力量之中。
魏无羡被他蹭得有些痒,心底却泛起一片暖洋洋的甜。他眯了眯眼,更往蓝忘机肩窝里蹭了蹭,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竟不知,清冷不惹凡尘的蓝湛,内心竟是这样温柔,让他好喜欢。
不过,无论蓝湛变成了什么样子,拥有何等力量,他都是他的蓝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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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失魂落魄的江晚吟踉跄着跑回江厌离藏身的小树林。他脸上青紫未消,衣袍沾染尘土草屑,手被自己捶得皮开肉绽,形容狼狈不堪。
“阿澄!”
一直惶惶不安,守在林边的江厌离,一眼就看见陌生又熟悉的弟弟,立即冲了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发颤,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明明被金家的护卫带着,正在去不夜天找你和阿羡,为什么眼前一花,我就到了这里?”
她眼神惊惶,显然对先前发生的时空转换毫无头绪。
江晚吟原本还沉浸在愤怒与无力中,听到江厌离这番话,猛地一愣,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仔细看向姐姐——眼前的江厌离,装扮是未出嫁时的模样,眼中却是与此时不符的茫然与哀伤。
他阿姐也回来了!但更令他震惊的是,阿姐话中透露的意思。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江晚吟嘶哑着嗓子,带着试探和惊疑问道:
“阿姐,你……你不是在金陵台……给金子轩守灵吗?为什么要去不夜天?”
江厌离目光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下,避开弟弟直直看过来的视线,低声道:
“是……是父亲和阿瑶说,让我去劝劝阿羡。让他认个错,交出阴虎符,事情……或许就能过去了。我担心阿羡,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