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难。
改变一群人的习惯性善意,比要求一个人专注倾听更难。
是啊,社会越是充满善意,对残疾人而言,或许越是生活在幸福与痛苦交织的冰火之中。
幸福是真实的。有那么多陌生或熟悉的人,向她释放纯粹的善意,小心翼翼地顾及她的感受,努力为她扫清障碍。
从食堂阿姨到同学不动声色地帮她挡住拥挤的人流,再到老师们批改她作业时总会多写几句鼓励的评语……
这些细碎的温暖,汇聚成河,让她在命运的寒冬后,真切地触摸到了人间的温度。
这怎能说不幸福?
然而,幸福并不豁免痛苦。
正是这些无微不至的“特殊对待”,像一面无处不在的镜子,时刻映照出她与“正常人”之间那条清晰的分界线。
每一次刻意的放慢语速,每一次无需她开口就得到的优先,每一次活动策划中为她“量身定制”,都在无声地强调:“你和我们不一样。”
生活上的不便已经是一种客观存在,而社会善意的过度聚焦,有时反而将这种“不同”放大成了她身份最核心的标签,甚至掩盖了她作为“姚青玲”这个独立个体的其他一切。
最让她此刻倍感压力的,是最近席卷江科大的那场“善待聋哑学子”活动。
起因,自然是她这个“兼身世坎坷聋哑生”的巨大影响力。
学校趁势推出了轰轰烈烈的“手语微课堂”,号召全体学生学习一些基础手语,目标很朴实:能简单问路、指路、表达基本问候即可。
这本是好事。
校长因学校的人文关怀上了新闻而开心,教育局因推广残疾人友好举措得到表彰而开心,江阳市政府因城市文明形象提升而开心,未来可能考入江科大的聋哑学生,也会因更友好的环境而开心。
一场因她而起的正能量风潮,似乎让所有人都赢了。
除了姚青玲自己。
当她在校园里看到越来越多的同学,带着新鲜和些许笨拙,用手语对她比划“你好”、“需要帮助吗”时;当“向姚青玲同学学习手语”成为校园新风尚,甚至让她和学校一起登上热搜时……
那种被置于聚光灯下的感觉,反而因为被如此特殊的对待,又在经历刚刚想要和姐妹们一起开玩笑,却无法插嘴进去后,更加自卑了。
她幸福,因为有爱她的李三阳,有关心她的姐妹,有充满善意的校园和社会。
她痛苦,因为这无处不在的“特殊”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将她隔离在“正常人”的世界之外,而那些因沟通障碍带来的融入困难,在这张网的衬托下,变得更加清晰和令人沮丧。
童梦君听着,看着姚青玲比划时指尖轻微的颤抖,以及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茫然,嘴巴不自觉地渐渐张大。
坏了!
这事情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严重!
这已经不仅仅是李三阳“端水”不平、或者姐妹们聊天忽略她的小问题了。
这是姚青玲在社会角色与自我认同、外界善意与内心感受之间挣扎的核心矛盾!
家庭内部的小打小闹、争风吃醋,在这种层面的痛苦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童梦君瞬间感到一股火烧眉毛的急迫感。
不能再让青玲一个人消化这些了!
必须立刻让所有人都明白她正在经历什么!
“李三阳的后宫团”第一次要面对大危机了!
第二天,中午。
烈日当空,蝉鸣聒噪。
童梦君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教学楼,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庄园赶。
午休时间宝贵,车流缓慢,每一秒红灯都让她心急如焚。
必须快点,再快点。
当她终于冲进庄园时,额角已沁出细汗。
穿过挑高的大厅,直奔平时用作娱乐的小型家庭影院厅.
此刻,这里的气氛却与“娱乐”毫不相干。
门被推开,室内的景象让童梦君脚步微顿。
窗帘半合,阻挡了部分过于明亮的阳光,室内光线柔和却肃穆。
那套昂贵的环绕声音响系统沉默着,取而代之的,是长条会议桌中央投影仪发出的细微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白清欢惯用的香薰。
人已经到齐了。
白幼宁坐在主位。
一张明显被临时调整了高度的座椅上,她换下了常穿的柔软家居服,一身简约的米白色衬衫,长发一丝不苟地低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眼镜。
指尖正轻轻点击着面前的超薄笔记本键盘,屏幕冷光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在她左手边,白清欢斜靠着椅背,姿态慵懒,修长的手指间一支水晶钢笔无声转动。
卜温玉和苏晚星坐在另一侧,两人难得没有交头接耳。
卜温玉双手托腮,盯着桌面某处,眉头微蹙,似乎还在消化信息。
苏晚星则坐得笔直,嘴唇抿着,时不时看一眼门口。
林雏凤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低着头,表情有些复杂。
而被她们隐隐围在中心主位另一侧的李三阳,正试图让自己的坐姿看起来自然些。
他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亮着,但他显然没看进去。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异常认真的俏脸,心里直犯嘀咕:这阵仗……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商讨什么百亿并购案。
童梦君的闯入打破了寂静。
她喘着气,快步走到留给她的空位。
位于白幼宁右手边,正好与李三阳相对的位置。
“抱歉,”她一边坐下,一边快速调整呼吸,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中午学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回来晚了。”
没有人抱怨或调侃。
白幼宁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静。
童梦君拿起面前早已备好的、温度适宜的水喝了一口,让她稍稍镇定。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将脸上的些许匆忙收敛,换上与室内气氛匹配的郑重。
见最后一人落座,白幼宁伸出食指,用指关节在光滑的实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清晰,带着某种仪式感,瞬间将所有分散的注意力牢牢抓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