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存自知姬湛出手绝非偶然,眼下更是一语道破她的心思,看来没有糊弄他的必要了,不如坦白承认的好。
“孔明有通天之才,我不敢与之相提并论。我不比郎君有权有势,非到迫不得已无法自保之地步,才引魏王府晋王府入局,何来拉二王垫背之说?便是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是不敢。”雪存谦逊低头,不疾不徐道,“倒是郎君,不出终南山半步而知天下事,什么事都瞒不过,郎君才是智多近妖,不世之材。”
饶是此前往来中她就看清了,姬湛身为权贵,却对黑市规矩知根知底,纨绔混账只是他蒙蔽世人的表象,可今日山上的情景历历在目,依旧震惊得她遍体生寒。
整个长安城,亦或是整个大楚,到底遍布他多少眼线,他的手究竟伸得有多长?怕是再无一人如他这般手眼通天,洞悉万物。
搞不好凭他的本事,有朝一日心血来潮,想自己去坐那个位置,怕是都不在话下。
姬湛听着她软绵绵的音调,唇角笑意压不住,笑眼看她,对她半真半假的奉承很是受用。
不过是摘了别人的果子,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就叫高雪存温柔顺意成这副模样,气焰熄下去了,不吵不闹也不敢出言顶撞他了,真是奇了。
姬湛不禁暗自嘚瑟,他才不将她放在心上呢,更不在意她的死活。黑市非等闲之地,更不值时时刻刻命人盯着动向,何来掌控一说。
架不住她眼下流露出满是崇敬和仰慕的目光,叫他半边身子都快酥了。
姬湛从容从襟中拿出张密密麻麻的写满字了的纸,上面还落有血迹,他在车内扫视一圈,最终定睛在雪存脚边不远一盆绿植上。
“拿过来。”姬湛望向盆景扬了扬下巴,另一手取出火折子,不忘将纸晃了几晃,“不想知道这是何物?”
雪存费解:“这是?”
姬湛递与她:“自己看。”
雪存先将盆景递给他,而后接过白纸,皱着鼻,不愿闻到纸上血腥味,三五两下摊开纸,随意瞄了几眼,就吓得险些捏不住。
这是郑珈和黑市签订的合约。
难怪不得方才与刺客激战之时,似乎未见他添多少力,连他的横刀都未染血色。雪存只当他不想于人前暴露武力,不成想,他是趁乱把合约搜出来了。
那头,姬湛已将可怜的小绿植连根带泥拔起,只剩个空落落的瓷盆。
他见雪存捏着合约出神,心猿意马的,不知在想什么,他又催促她还回来:“看清楚了?我要烧了。”
雪存扯唇笑了笑,真叫郑珈逃过了此劫,她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只得乖乖把合约递还姬湛。
姬湛拧开火折子,吹了吹,点火,一气呵成,纸张迅速在他手中燃烧,照亮他半张艳美到瘆人的脸。火苗刮到他手掌前,他迅速扔进了脚下的瓷盆中,一瞬一息,薄薄几张纸就燃烧殆尽,成了片片黑灰。
一时车内无语。
姬湛只顾盯着纸看,要确保合约烧得干干净净,殊不知此刻雪存心里万绪千端。他什么都不说,无声的威慑往往比任何狠话都奏效。
直到火势彻底熄了,姬湛才把小绿植又连根带泥、马马虎虎塞回瓷盆中。雪存怅然无比,这一掩埋,就当郑珈买凶杀人一事从未发生过了,连同连日来她受到的委屈和惊吓,一并被藏进了这盆绿植中。
做完这一切,姬湛又舔着个脸向雪存讨手帕擦手。
雪存却盯着绿植直愣愣发傻,姬湛啧了声,直接将指尖的泥往她脸上抹:“高雪存,你好歹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不至于一群刺客就吓得你现在还后怕的?是叫你少了哪块肉,还是多长一颗头了?”
脸颊肉被他用力摩挲,雪存倒吸一口凉气,回神看他,不忘阴阳两句:
“郎君今日之训诫,我断不会忘。也请郎君代为转告郑娘子,冤冤相报何时了,我高雪存虽人微言轻,可并不蠢笨。他日若再犯,我不保证会用更刻毒的手段。”
见她眼眶泛红,咬牙切齿,犟着张沾了点点泥尘的脸蛋梗头看他,处处写满着不甘,又是滑稽又是逸态横生,还说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姬湛忍俊不禁:
“我又何时训你话了?你这小娘子真是越来越折煞不……”
姬湛何等聪明,“起”之一字尚未说出口,便想明白其中恩怨。
良久,他斜向她灰扑扑的侧脸,嗤嗤笑道:“你这脑子,该中用时不中用。”
他居然笑得出来,贱人。
雪存气性儿也上来了,别过脸去,冷笑道:“谁叫我没投生个五姓七望之家,亦或是生成男儿身,便是想中用也中用不起来。”
姬湛见她如此较真,她只差气得长眉一蹙落下泪儿,心中更是看得一热,便抬腿去勾她的腿:
“喂,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通人情不讲青红皂白的恶霸?”
他这一勾腿,慌得雪存连忙收腿坐正,脸颊飞起一抹红晕,莫名想到崔秩,崔秩也爱做这个举动同她亲热暧昧……
雪存甩了甩头,迅速将崔秩二字甩出脑海:“我可不敢这么说。”
她像只炸毛的狸奴,美人一颦一笑都是极其赏心悦目,难怪乎崔秩会喜欢她。姬湛见她多般误会自己,目光迅速冷了,收起笑,一本正经道:
“若今日我不上你的马车,你便任凭自己臆断,污蔑我这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之人。”
“高雪存,我不是来救她的,更不是来威胁你的。”
雪存瞠目道:“郎君难不成——”
见她瞬间意会,姬湛又笑了:“我是来搅局的,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雪存惊诧不已:“郎君又是何必呢?这么做,对你没有半分好处吧。”
这纸合约何其重要,有了它,郑珈买凶杀人的事板上钉钉,大理寺自会有个决判;可没了合约为证,便成了整个荥阳郑氏之事,重则被晋王扣实了谋反罪名,届时若是牵连到无辜之人……
雪存和郑珈的私人恩怨,本不想牵连到旁人的。郑氏虽是门阀,不见得多好,可族中必也有那清白无辜者。
若因为小小一份合约造就了更多杀孽,雪存于心不忍,不是她想这样的,她从来没有拖别人下水的意愿……
她吓得毫无血色,嘴唇也几近灰白,不安地紧揪着披帛。
姬湛却是毫不在意,甚至颇为轻松地道出了句:“好处?谁说做事一定要谋求个好处,我单纯想找些乐子罢了,巴不得天下大乱。这荥阳郑氏能搏我一笑,何乐而不为?”
雪存忍不住道:“可你与郑珈姐弟相识多年,人人称道你们义结金兰,我原以为……以为你们是情比金坚的挚友。”
没想到她天真起来,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姬湛微微笑道:“挚友?你读书不少,当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是个聪明的,纵然不知政事,可点拨她两句,很快就想得明白。姬湛不便多言,点到为止,只是再度向她索要手帕,不忘好心一回,安慰她:
“怕什么?你是我的奴婢,我是你的主人,如今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招惹你这小小奴婢,我自是站在你这边替你出气的。”
“你再不把手帕给我,难道想顶着满脸的泥回长安,嗯?”
雪存低下头不看他,呆呆抽出手帕,又带着点力道,重重塞进他手中,似被什么东西灼热般,仓惶收手。
眼前人真是世间第一凉薄寡恩,甚至没有心。连郑珈姐弟的多年交情,在他眼中不过是利来利往,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人是他不能利用的?
她又后知后觉,尽管他母亲是大楚公主,大楚到底不改夫为妻纲那套,姬明叔叔身为寒门表率,所以公主天然地也站在了寒门与皇权这边。
姬湛所言,竟当真叫她想不出错处了。
“抬头。”姬湛拿着帕子,皱眉看她,“你自己又瞧不见脸上的泥,怎么,不让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