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一路上,灵鹭都是副惴惴不安的神色,眼巴巴看着雪存,数次欲言又止。
临近翠微宫时,雪存停下脚步,摘了帷帽,笑盈盈问她:“灵鹭,怎么了?”
灵鹭愁得唉声叹气,就差掉眼泪了:“小娘子,你为何拒绝了护卫,莫非大难临头的时候,你要寄希望于神佛吗?你、你真是糊涂呀,佛祖他老人家可不会因为你奉上一株稀世罕见的莲花,就大显神通挡住杀手的。”
她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小娘子有何意图,她只知道有人欲对小娘子不利,小娘子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气定神闲。
虽说小娘子古今聪慧无双,可再算无遗策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此次一但失算,便是万劫不复了。
雪存依旧挂着抹神秘的浅笑:“在你眼里,我是这么不靠谱的人?”
灵鹭性子倔强,一生起气连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见她此时此刻还在卖关子打哑谜,索性气鼓鼓地坐在满地柔软的松针叶上不理人了。
雪存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更明白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灵鹭一定会舍生护主。
心下一软,她蹲下身,温言安抚灵鹭道:“虽说事以密成,可我家灵鹭这么伤心,那我就小小地向你泄露一下天机啦。”
灵鹭睁大双眼,翘首以盼,期待她能说出计划。
雪存却只抬了抬指尖,沉默地指向不远处藏在一片林海中的翠微宫。
灵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望见翠微宫露出的几片碧瓦朱檐,煞是晃眼,飞禽走兽栖息在其上。
正值正午,烈阳高悬在宫殿楼宇穹顶,终南山幽谧无声,整个秦岭山脉都似是在沉睡之中,灵鹭目光所能及的,只有这些了。
……
“小娘子,多少用些膳,你都消瘦整整一圈了。若是等到五郎回京,瞧见你这副模样,又该心疼了。”
傍晚,崔府,香菏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膳。
前几日崔露去了趟郑家,回来便一直食不下咽,连做了好几晚噩梦。
轮到香菏守夜时,甚至听到她在梦中重复不断地说着什么,“不是我杀的、不是我害的你”,诸如此类的话。
听得香菏寒毛直竖,可细细追问起来,崔露又憋着眼泪咬着唇儿不肯说。
见崔露仍旧呆愣愣地抱着猫儿,一动不动,光盯着园子里的芭蕉树出神,香菏只好夹了几筷子她爱吃的菜,将饭碗端到她跟前,悉心哄她:
“小娘子要珠圆玉润的才好看,若是一直不吃饭,一日憔悴过一日,便如同明珠生了褶,人垮了,精气神也跟着垮了,是也不是?”
崔露不为所动,倒是怀里的猫儿眼疾手快,一个扑闪,跳出主人的怀抱,灵活地叼走碗里一块鱼肉,美滋滋地藏进猫窝享用去了。
香菏摇了摇头,无奈地放下饭碗:“小娘子不吃,我这做奴婢的也无颜饮水进食了,奴婢陪着你一起挨饿。”
一听她要跟着自己挨饿,崔露于心不忍,缓缓抬起黯淡的双眸,颤抖地抓住她的手,倏地激动道:“香菏,我……我有事想问你。”
香菏轻轻拍打她的手背,不住地关切她:“小娘子别害怕,奴婢在呢,你慢慢说,慢慢的。”
崔露抽泣道:“若是你不喜欢的人,快要丢了性命,你救是不救?”
若换作平日,她心情好人还活蹦乱跳时,香菏必然斩钉截铁地答她,奴婢自然是希望仇人被收走的,仇人越惨奴婢越高兴。
可眼下崔露濒临崩溃,容不得她乱说胡话,字字句句都需斟酌。
“小娘子可还记得,儿时五郎教你读书写字,曾说过什么?”香菏不断地在她面前提及崔秩,无非是希望这个远在益州的兄长能驱散她的寒意,“奴婢都还记得,五郎那时虽是个半大的少年,可说起话、做起事来,已然有了君子之风。”
阿兄教她的课业么?崔露算是被崔秩养大的妹妹,兄妹多年,他作为她半个老师,传道受业解惑又何止一两回。
经香菏提醒,迷迷糊糊间,崔露想起了崔秩教她的第一课,呢喃道:
“阿兄对我说,我虽出生在博陵崔氏,是人人艳羡的士族子女,可无论到了何时,都要我万万记得以人为本。”
“阿兄少时便野心勃勃,想在青史中为自己博得一番美名,一心向往御史台。在他尚未登科及第前,就常告诉我,除非天理难容、穷凶极恶之人,任何人都不可凭借我的喜好,仗着我的家世肆意处置。”
“无论朝堂上下,私刑不可取,私心不可取,仗势欺人无视律法更不可取。只有行得磊落,不畏强权,不畏他人非议和目光,不与肮脏污浊的士族子女同流合污,方能不辱博陵崔氏诗礼簪缨的世家风范。”
香菏见她不忘兄长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欣喜不已,忙夸赞她:
“我就知道我家小娘子最是心善了,从小到大,小娘子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又怎会对他人的性命视若无睹呢。”
“既然小娘子心中已有了答案,何不遵从本心,去做一回坦坦荡荡真君子。”
崔露无奈苦笑:“可那人若是高雪存呢?是那个与我平分秋色,甚至胜过我一筹的高雪存,是那个抢走我的阿兄还不够,还要抢走我的……我的竹马、我的心上人的高雪存;是那个我有时候讨厌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她当真消失,好叫我重新成为第一贵女,深受贤妃娘娘重视的高雪存。”
“香菏,你知道吗?郑珈姐姐要买凶杀她,我好害怕。我总是梦见她死了,我如愿嫁给仲延,阿兄也另娶了温婉贤淑的世家女,所有人都和和美美,皆大欢喜。可美梦也是噩梦,她总是七窍流血地出现,打破我梦中的幸福,凄厉地质问我,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我更害怕的是郑珈,我们分明是多年的好姐妹,我自认为对她知根知底,与她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视她为我未来的嫂嫂。可她说起杀人这种事,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因为她姓郑,就因为郑氏这种门阀士族能压过镇国公府一头……我好害怕,好端端的郑珈姐姐,怎么就突然烂掉了。”
“高雪存多情放浪不假,不守礼法是真,她再怎么抢我的风头,可是她当真罪不至死啊。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自私到现在才跟你说这件事,我甚至都不知晓她是否还在人世。”
一想到郑珈面目狰狞地说出抛尸荒野,尸骨不存,崔露胆寒不已。
雪存赠予她的砚台就在房中,在最惹眼的书架上,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她的心。
连日来深藏于心的秘密一语道破,崔露终于卸下心中的负担,躲在香菏怀中泣不成声。
香菏震惊不已,郑家娘子悍妒到如此胆大包天的地步,她再怎么瞧不上高雪存,可高雪存的身份也远非常人能及,她怎么敢的?
好在香菏此刻极为冷静,脑中迅速思索着对策,直到崔露将眼泪尽数发泄,她才镇定开口:
“小娘子,终南山此去不过一日路程,高雪存若真出了意外,消息必会传回长安。所以奴婢可以肯定,至少此时此刻她还活着的。”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都来得及,任何时候去救她都不晚。你先用膳,奴婢这就去着手安排。”
崔露一把拉住她:“香菏!此事绝不可惊动崔家护卫,万一叫我爷娘晓得了,届时必会牵扯荥阳郑氏,事情会越来越复杂。重则被有心之人小题大做,会对我阿兄阿爷不利的,没准连高雪存也保不下,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香菏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崔露气急攻心,喘着粗气,给她塞了大块银子:
“玉生烟,去找玉生烟,叫他跑腿,他是阿兄的人,我信得过。我不知道高雪存究竟哪天下山礼佛,但这个消息越早传去终南山越好。”
“让玉生烟把一切都告诉仲延,高雪存的性命安危,就全寄托于他了。”崔露不断落下苦涩的泪,“他那么喜欢她,对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他的心上人,他不会不管的。”
“快宵禁了,让玉生烟连夜出城,天亮前一定要到达终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