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钟声,沉闷地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
百官鱼贯而出,刚才在殿内还表现得痛哭流涕、众志成城的臣工们,一跨出太极殿那高高的门槛,脸上的神情便各自精彩起来。
秋风萧瑟,卷起御道上的几片落叶。
右相赵明走在最前头,步伐沉重。他身后跟着几名御史和礼部的官员,这些都是朝中仅存的“清流”,也是赵明如今的班底。
“赵相……”
一名年轻的御史快走两步,追上赵明,脸上带着几分感动的潮红。
“陛下今日之言,真乃圣君气象啊!宁可自己缩衣节食,也要开太仓放粮,还要拿出内帑招募新军。有君如此,何愁国难不平?何愁那南境逆贼不灭?”
赵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那年轻御史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无奈,也有怜悯。
“圣君?”
赵明长叹一口气,指了指远处那连绵的宫阙。
“你只看到了陛下开仓放粮的仁德,却没看到这背后的凶险。”
“太仓的粮,是有数的。京城百万张嘴,那是无底洞。太仓那点陈米,顶多能撑半个月。半个月后呢?”
赵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锥心。
“到时候,粮吃完了,运河还是断的。这京城……就要吃人了。”
另一名礼部官员凑了上来,忧心忡忡道:“赵相,下官担心的不仅是粮。还有那新军。”
“陛下说要拿内帑练兵,还发十两安家银。这固然能招来亡命徒,可……这钱从哪来?”
“国库空的都能跑马了。陛下这内帑,当真有金山银山不成?”
赵明眯了眯眼,看着不远处另一拨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人群,冷笑了一声。
“钱从哪来,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这钱只要流出来,就有人要伸手。”
“这北玄的根基,不是被南贼断的,是被这帮蛀虫……一点点啃空的。”
御道的另一侧,少宰刘义走得不紧不慢。
围在他身边的,是中书令张诚,户部尚书范锦宣,清一色的旧柳党核心,如今的朝堂新贵。
比起赵明那边的忧国忧民,这边的气氛,却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精明与算计。
“范大人。”
刘义背着手,目不斜视,声音却刚好能让身边的人听见。
“你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你给透个底,陛下今日说的开太仓,到底能拿出多少米?”
范锦宣那张胖脸上,浮现出一抹滑稽的苦笑。
“少宰大人,您还不知道吗?太仓里的陈米,那是天胜年间存下的,早都发霉发黑了。能吃的,顶多三成。”
“三成?”旁边的张诚嗤笑一声,“那够干什么?给灾民塞牙缝都不够。”
“这就对了。”
刘义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陛下这是在买人心,也是在做样子。粮不够,就得去买。买不到,就得去抢。”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咱们手里的那些庄子、铺面,最近存的粮,都捂严实了。”
“再等半个月。等太仓的粮发完了,这京城的米价,还得翻番。到时候……才是咱们出货的好时机。”
范锦宣闻言,小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担忧。
“可是……陛下还要招新军。那安家银可是十两啊!这笔钱……”
说到钱,范锦宣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
“少宰,下官这几日发现,内府那边,悄悄运进了几百口大箱子。据说是从……慧妃娘娘的母家运来的。”
“哦?”
刘义眉毛一挑,脚步微微一顿。
“慧妃?”
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二皇子死了,慧妃那个疯女人,这是把娘家的棺材本都掏出来了,要买苏寒的命。
“一千万两……”范锦宣伸出一根手指,咽了口唾沫,“至少这个数。”
“好大一块肥肉啊。”
张诚舔了舔嘴唇,“这笔钱要用来招兵买马,打造军械,粮草辎重……哪一样不经过咱们的手?”
刘义冷笑一声,重新迈开了步子。
“既然经过咱们的手,那就得按咱们的规矩来。”
“招兵?那是兵部的事。可这兵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那是咱们说了算。”
“陛下要练兵,咱们就帮他练。”
刘义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
“只要这仗一直打下去,这银子……就得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至于能不能打赢……”
刘义和张诚、范锦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只有同类才懂、心照不宣的阴狠。
“那是武将的事,与我等文臣何干?”
两拨人马,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一拨向左,忧心忡忡,却无力回天。
一拨向右,满腹算计,正准备在那即将到来的乱世盛宴中,再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而那座巍峨的皇宫,正如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载着这满船的各怀鬼胎,缓缓驶向深渊。
养心殿深处,重重帷幕垂落,将正午的阳光挡在了外面。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信宫灯散发着幽幽的黄光。
苏御卸下了那顶沉重的通天冠,随手扔在御案上。他接过王瑾递来的热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仿佛要将刚才在朝堂上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具,连皮带肉地搓下来。
“那一千万两银子,入库了?”
苏御把毛巾扔回铜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地面。
“回陛下,入了。”王瑾躬身,声音压得极低,“范尚书亲自点的验,正如陛下所料,那帮人……盯着这笔钱的眼神,跟饿狼似的。”
“哼。”
苏御冷笑一声,走到软榻前坐下,姿态不再端正,反而透着一股子阴鸷的松弛。
“让他们盯。盯着肉的狗,才肯咬人。”
他挥了挥手。
“让陈秉舟进来。”
王瑾退下。片刻后,侧殿的暗门无声滑开。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一身酱紫色绸缎长衫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没穿官服,也没戴官帽,脚下踩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手里甚至还习惯性地盘着两颗玉核桃。
若是在大街上遇到,这就是个随处可见、富态和气的绸缎庄掌柜。
可他走进这大玄权力的中心,却步履稳健,既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丝毫局促。
“草民陈秉舟,叩见陛下。”
胖子跪下,动作利索,磕头却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起来吧。”
苏御指了指对面的锦墩。
“坐。”
陈秉舟谢恩,只坐了半个屁股,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苏御开门见山。
陈秉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本只有巴掌大的黑色账册。
“回陛下,都在这儿了。”
他双手呈上,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精明劲儿。
“这半年,咱们在北境的私盐买卖,虽然受了点战乱的影响,但胜在量大,净利一百二十万两。”
“西域那边的茶马互市,咱们压了价,收成不错,八十万两。”
“还有京畿周边的几座铁矿、煤山,加上皇庄的收成……”
陈秉舟一边报账,一边观察着苏御的脸色。
“除去打点各路关卡、喂饱那些替咱们办事的江湖路子,以及……维持‘龙渊卫’的暗中开销。”
他伸出三根手指。
“现银,咱们还能动用三百五十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