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羡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褪。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暂缓阿房宫?停了骊山陵?
这……这怎么可能?!
始皇帝是何等人物?自认功过三皇五帝,最好巡游,最喜奢华,最爱宫殿。为了建阿房宫,他征发了七十万役夫!为了修骊山陵,他几乎掏空了整个帝国的府库!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了几件农具,几辆纺车,就停下他最引以为傲的工程?
这不合常理!这颠覆了他对那位暴君的所有认知!
“你……你骗我……”孔羡的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的眼神不再坚定,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你一定是骗我的!为了让我招供,你在胡言乱语!”
冯去疾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悲哀。
“老夫为何要骗你?一个将死之人,于老夫何用?”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说不出的萧索与疲惫,“这些事,皆是朝堂公文,有据可查。你身在东郡,被一群同样心怀怨怼、闭目塞听之人包围,听到的,自然只是他们想让你听到的。咸阳的变革,天下的变化,你们又何曾真正去看过一眼?”
“你所坚守的‘道’,你所以为的真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
“噗——”
孔羡猛地张开嘴,一口暗红色的血液,喷洒而出,染红了面前的茶案。
他的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赢一瞬间上前,一把扶住他,两指在他颈脉上一搭,随即摇了摇头。
孔羡靠在赢一的手臂上,生命的气息正在飞速流逝。他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正迅速地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灰败和茫然。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自己臆想出来的敌人?为了一个早已不存在的暴君形象?他舍弃了家族,舍弃了名望,舍弃了生命,甚至不惜背上千古骂名,点燃这滔天大火……
到头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以为是的荒唐闹剧?
悔恨、不甘、荒谬、绝望……无数种情绪,在他那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中交织、翻滚,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何苦……来哉?”
冯去疾看着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风从敞开的书房门外吹入,卷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也吹熄了案上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书房内外,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与死寂笼罩着书房。
赢一松开手,孔羡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再无声息。
“处理干净。”
冯去疾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
“诺。”赢一躬身应道,随即对身后的黑冰台校尉做了个手势。几道黑影无声地闪入,开始处理现场。他们动作熟练,配合默契,仿佛做过千百遍。很快,血迹被擦拭干净,尸体被裹入麻布,连同那张被血污的茶案,都将被一同带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夜过后,孔府只会传出主人暴病而亡的消息,不会有任何波澜。
冯去疾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夜风清冷,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他仰起头,看着那被深宅大院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化不开的浓墨。
孔羡死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颗被推到台前的“弃子”倒下了,但那个真正隐藏在幕后,搅动风云的“执棋之人”,却连一片衣角都未曾露出。
他们成功了。
他们用一个孔羡,用一块伪造的石头,用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就将整个大秦廷尉的目光,将他这个右丞相,将黑冰台的精锐,牢牢地钉死在了东郡这方寸之地。
而就在他们为了勘破这个“骗局”而疲于奔命时,真正的杀招——那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歌谣,已经在东方数郡,悄然引爆。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即便被看穿,也难以破解的阳谋。
现在就算他立刻上奏陛下,调动大军,将那四郡所有传唱之人统统抓起来,又能如何?
法不责众。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十个,百个,难道还能将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杀光吗?
始皇帝的威名,可以镇压刀剑,可以震慑诸侯,但却难以堵住那悠悠众口。强行镇压,只会激起更大的民变,坐实那“暴君”之名,正中敌人下怀。
对方的武器,是谶言,是谣言,是根植于数百年齐鲁故地百姓心中的,对秦的恐惧与不信任。
而自己的武器呢?
冯去疾缓缓地低下头,他想起了孔羡临死前那癫狂而又绝望的质问,想起了那些他亲口说出的,关于文华府的种种变革。
新犁、水车、医方、纸张……
这些,就是他的武器。
是长公子扶苏,是文华府递到他手中的最锋利也最坚实的武器。
谣言止于智者,但天下智者有几许?更多的是目不识丁,只求温饱的黔首。对他们而言,虚无缥缈的“天意”,远不如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粟米来得实在。
要破此局,堵不如疏,杀不如抚。
要让那些传唱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百姓亲眼看到,在始皇帝的治下,他们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冯去疾的脑海,瞬间照亮了所有的迷雾。
“来人!”他沉声喝道。
一名一直等在院外的文华府见习书吏,提着灯笼,快步跑了过来。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见到丞相召唤,神情颇为紧张。
“丞相有何吩咐?”
“老夫问你,”冯去疾看着他,神情严肃,“你等此番随我前来,所带的纸张、笔墨,还剩多少?”
那年轻书吏愣了一下,没想到丞相深夜召见,问的竟是这个。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回答:“回丞相,共计一万张。墨共三百锭。一路查问,用去约莫十分之一,尚有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