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务实的政治家,冯去疾看到了文华府带来的巨大好处。那些层出不穷的新式农具,正在让大秦的粮仓变得充盈;那些不断完善的医方,正在让无数百姓免于病痛;甚至连他自己,府里用的新纸,都比过去的竹简方便了百倍。在他看来,扶苏的文华府,是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百家学问的“用”,发挥到了极致,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盛景?幸事?”
孔羡听完,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笑得他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清瘦的脸庞涨得通红。
“咳咳……冯公啊冯公!你……你这是在侮辱稷下!”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两团熊熊的烈火,充满了被触及底线的愤怒与鄙夷!
“你可知,何为稷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争的是‘道’!是天地至理!是为政之本!是人性善恶!”
“儒家讲仁政,法家论法治,道家言无为,墨家倡兼爱!诸子百家,各陈其说!”
“学问,在稷下,是目的,是自由的!它虽受君王资助,却从不为君王一人的好恶所奴役!这,才是真正的百家争鸣!”
孔羡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冯去疾,眼神里满是失望。
“可文华府呢?冯公,你告诉我,文华府是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彻骨的悲凉与不屑。
“那就是一个更高、更大、更华丽的……少府!一个专为皇帝一人服务的工坊!”
“百家学说,在那里,不再是探求真理的‘道’!”
“农家进去,不问天时地利,只问如何让陛下的粮仓多几石米!医家进去,不究医理本源,只求如何炼制几颗能让陛下多活两年的丹丸!我儒家弟子进去,更是被逼着去篡改史书,粉饰太平,为暴政唱赞歌!”
孔羡张开双臂,儒袍鼓荡,仿佛要拥抱这满室的书香,又仿佛在哀悼它们的死亡。
“至于墨家?他们更可悲!不去钻研兼爱非攻的至理,却成了陛“下的私人木匠!陛下想看会飞的木鸟,他们就得造!陛下想要更轻便的书写工具,他们就得改!他们造出来的东西,不是为了天下万民,而是为了取悦那高居咸阳宫的唯一一人!”
“这不是学问!这是奴役!”
他每说一句,胸口就剧烈起伏一次,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冯公,你说的那些新犁、医方、纸张,或许是有些小用。但这些,不过是那暴君指缝里漏出的一点残羹冷炙!他用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当天下所有学问,都只为一人之好恶服务;当所有读书人,都以能进文华府为荣,以能博君王一笑为毕生所求时。冯公,你告诉我,这个天下,还有‘道’可言吗?!”
“到那时,天下便只有一个‘道’,那就是始皇帝的‘道’!天下便只有一个意志,那就是始-皇帝的意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与焚书坑儒,有何区别?!”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书房之中。
冯去疾静静地听着,脸上的错愕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与怜悯的复杂神情。他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反驳的欲望。他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儒生,像是看着一个执迷不悟的可怜人。
等孔羡终于说完了,剧烈地喘息着,整个书房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说完了?”冯去-疾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孔羡一愣。
冯去疾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竹简,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孔先生,老夫问你几件事。”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手中的竹简,“你说墨家只为陛下造玩具。那你可知,墨家钜子相里子三日不食,只为求其改良耕犁,以解北地郡大旱之危?”
孔羡的呼吸一滞。
“你说农家只为陛下的粮仓。那你可知,文华府农学博士,去年深入南郡瘴疠之地,与当地农人同吃同住三个月,试种新稻,其间三人染病,一人身故,只为试种成功?”
孔羡握着桌案的手,指节开始收紧。
“你说医家只为陛下炼丹。那你可知,长公子力排众议,下令文华府医学院,将宫中秘藏的数百种珍贵药方,悉数公开,令博士淳于意带队编撰《对证施治录》,如今已刊印三版,发往全国三十六郡,郡县医官人手一册?书里写的不是长生,而是如何救治风寒、伤寒、痢疾这些寻常百姓最易染上的病症。”
冯去疾缓缓转过身,将手中的竹简放回书架。
“你说儒家为你一家之言。可老夫所知,文华府至今未设儒学院长,而是设了经学、史学、礼学三位博士,共同主事。长公子言,儒学广大,非一家之言可概括,当容纳百川,返本开新。难道这也错了?”
他一步步走回孔羡面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最不屑的墨家,他们的‘奇技淫巧’,除了新式犁具,还造出了能将水从低处引往高处的龙骨水车,让无数旱地变为水田。他们改良了纺车,让一名织妇一天能织出的布,是过去的三倍。他们甚至在研究如何用更少的炭火,炼出更坚韧的钢材,以替换边军那些早已卷刃的兵器。”
“为了支撑这些研究,”冯去-疾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陛下听从长公子建议,下令暂缓修建阿房宫和骊山陵寝的修建,将原定用于此处的五千名顶尖工匠,以及少府一半的预算,全部划拨给了文华府和墨家。”
“孔先生,”冯去疾停在了他的面前,那双浑浊的老眼,静静地注视着他,“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取悦谁?是为了让谁长生不老?还是为了让这天下的百姓,能少饿死几个,少病死几个,能穿得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