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叶西禹都收着笑。
楼下共点一支烟的时间，叶西禹兴致盎然地与她说最近忙的事，表情夸张。
周京霓心里有事，倚靠着柱子，少言寡语。
如此一来，叶西禹不说了。
周京霓把烟头碾灭在墙上，看见他兜里摸出来的和天下只剩零散两根，把自己的递给他，说你拿着吧。
烟盒在他手心转了一圈，叶西禹啧了几声，调侃道：“周姐啊，你什么时候和沈逸抽同一款了？”
周京霓懒得接话。
夕阳光辉下，叶西禹吊儿郎当挑了下舌，单手抄兜，冲她挥手，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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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左右，沈逸回家一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气，果然看见周杳杳在厨房忙碌，他的目光在黄昏中定了定，仿佛看见梦里的画面，那里安安静静，她温婉地挽起掉落的发丝，一边滑手机，似乎是在查看做菜步骤，对着空气念念有词地说真复杂。他脱下外套，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抱过她，沉沉笑了一声，声音绻绻又疲惫，说哪里难我教你。
周京霓佯怪，“回来挺早啊。”
沈逸笑吟吟地嗯哼一声，拿起另一个围裙戴在身上，说：“下午等了我多久？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再来。”
周京霓露出一个恬静的笑，说没多久，“那就没惊喜了。”
沈逸无奈闷笑，“那也好过白等吧。”
“我又没事……”说着，她忽然兴致昂扬，说起叶西禹又换了台跑车的事，“难怪叶叔恨铁不成钢，被丢进三线城市的分公司磨练了那么久他也一点都没变，身上还是那副少爷调子……”
不过周京霓好奇他被家里限高消费后哪来的钱维持这份烧钱爱好。
沈逸说：“他还是赚了点儿的。”
周京霓顿时来了好奇心，追问道：“老叶搞投资了？什么方面的？”
那个似乎打算纵情声色一辈子的人在临近三十岁竟有了自己的事业，无论如何，她都替叶西禹开心。
沈逸对这事也是一知半解，只说这几年叶西禹和几个美国的朋友在做虚拟货币，因此捞了一大笔钱。
周京霓知道这个。
零几年出现，如今突然崛起，被一群人炒得火热，汇率飙升。国内尚不认可的存在，在海外已经有了花式交易平台。想来她犯了职业病，叮嘱沈逸让他提醒叶西禹注意风险，毕竟没有合规法律监管的生意，极容易暴雷。
沈逸说好。
咕嘟两声，眼前锅里沸腾起来。
沈逸自然地伸手关小了点火，拿起锅盖，盛了勺汤在嘴边吹热气，余光瞥见她在窥伺自己的脸色，他垂下眼脸，小口抿下胡辣汤，笑呦一声，说不错嘛，接着往里洒了点白胡椒粉，搅拌两下，关了火。
周京霓很满意，哼着曲儿把菜端上餐桌。
沈逸洗完手回到餐厅，这才发现她做了三菜一汤，卖相比上回好看了不少，味道也有进步，专心吃到一半才问：“今天怎么自己做饭？”
也不知她在忙什么，低着头全神贯注看平板，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他屈指敲敲她手边桌子，调侃一声周总，问她忙什么呢？随后闲闲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看她。
周京霓抽忙抬头，对上那道蕴含一丝玩味探究的目光，她稍动一下眉梢，口气骄纵地回：“别打扰我工作。”
“小忙人又要飞走喽。”沈逸感叹她的工作和空中飞人一样，语气似有万般无奈。
周京霓哧哧笑，把发言稿拿给他看，征询建议。她经常看见他在书房写各种公文材料，洋洋洒洒几千字一会儿就搞定，想来他在这方面有经验。
两人从餐厅移步到客厅，沈逸在她无尽的惆怅念叨中，点了支烟，耐心从头看到尾，时不时敲键盘改动，遇到需要思考的地方，他就拨弄起打火机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身下躺椅，一双眼睛透着幽静沉着，而后没一会，他咬着烟，在寥寥薄雾下，敲定想法，头也不抬地对她说了自己的意见。
她说行，他便改了。
落地窗外的灯火笼罩他高大清瘦的身躯，四周平静祥和。
她喜欢这种相处。
安静时分，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莫名让人心安。
夜里十点左右，周京霓正在浴室冲凉，门忽然被急促敲响，她尚未来得及关掉花洒，就模糊间听见沈逸在外面说要去医院一趟。匆忙裹上毛巾出来，他已经走了，她迷茫地站在过道里，被冷气吹得浑身一抖。
洗掉头发上的泡沫，她边吹头发边给沈逸打电话，但两通都无人接听，过了好一会儿，他发来短信让她先睡。
那整晚他都没回来，周京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上上下下，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到天边泛鱼肚白，手机弹出航班提醒，她干脆爬起来洗漱，终于在去机场的路上，收到沈逸的微信消息。
【我舅舅去世了】
看到这六个字的瞬间，周京霓一愣。
前段时间新闻才报道过他舅舅卸任的消息，她还看过，那时好多网友对此都十分惋惜，尤其是北方某个城市的市民，为其写了长篇赞颂文，称他舅舅为现世的一股清流。如今他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人，想来身体要遭不住。
她不擅长安慰人，编辑了几次文字，最终只有一行字，让他照顾好家人。
他回了起落平安。
舷窗外的光透进机舱内，周京霓自高空向下眺望，云雾消散，枝冒绿芽，恍然有了夏的感觉。
这个噩耗在热搜挂了几天，很快恢复平静。
清凉的天气稍纵即逝，炎热的七月份中，周京霓被姜栀拉去一家互联网初创公司聊投资，项目听来不错，奈何商业计划书漏洞百出，面对她的犀利提问，年轻老板吱唔半天回答不出来，她毫不留情地把资料一合，说下次有机会合作，才终于从冷气十足的会议室出来，转头在电梯口碰见许韫玉。
要不说城市虽大，圈子却很小，周京霓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他。
她今天穿了身白套裙，盘着头发，像极了职场不近人情的领导，刚抬手看时间，他从前方电梯迎面走来。
她打招呼，“这么巧。”
许韫玉温和道：“你怎么在这？”
得知原因，他略惊讶了下，顺着她的话茬，“这是我朋友的公司，你说的这个项目我知道，挺不错的，就是我朋友以前搞后端开发的，管理公司上没什么经验可谈，以至于很难融资，我今儿就是来问问情况，没想到投资人是你。”
周京霓很客观地评价，“创业不能只有一腔热情。”
听见这么客套疏离的回答，许韫玉笑了声，调侃：“看来我朋友又要错失良机了，真是替他可惜。”
周京霓莞尔一笑。难得再见，她乘兴与他闲聊了几句，但他们之间的话题并不多，都是围绕工作来的，他说邵淙这段日子过得可谓悠闲，撇下公司的事在新加坡度假，她笑说人一个大老板，有心情玩说明公司没问题，顺势问了问AI项目研发的现阶段成果，最后客套地关心了一下许老的身体。
恰巧老板出来，看见他们在聊天，惊喜道：“你们认识？”
许韫玉笑道：“周小姐是我们Aline chat的投资人。”说罢，他拍了拍朋友肩膀，佯作遗憾，“你说你怎么不好好准备。”
听到这个头衔，周京霓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老板如会议上一般迟钝，只顾着惊讶她的身份，完全没有常规生意人的阿谀奉承，那状态似乎就跟熬了通宵的程序员似的，厚重的黑眼圈吊在眼下，手端着一杯冒热气的黑咖啡，在这热天气，看得人冒汗，最后还是在许韫玉的推波助澜下，问她晚上方便一起吃个饭吗。
周京霓觉得这公司不值得投，想没必要再浪费一顿饭的时间，委婉拒绝了，说下次。
“我马上回去上班了，再见可能得是Aline的成品发布会了。”许韫玉苦哈哈地摇头，开玩笑说邵淙压榨员工，休假还没结束就急召他回公司。
周京霓知道他这是想帮朋友换取投资机会。她思忖了一下，想起昨天沈逸提了嘴今晚可能有饭局的事，不推辞了。
“那我做东。”不等他有所表示，她说：“好歹我还是北京人，你过来，我怎么也不能让你请客。”
“行。”许韫玉笑应。
周京霓冲他们挥挥手，他帮忙按电梯，互相目送道别。
门一关，好奇已久的姜栀终于可以开口，打探刚刚那人是谁，还别有心情地风趣点评道：“那气质像大学老师。”
周京霓笑说不是。
不过那儒雅温和的脸，一身的书生气，确实让人产生错觉。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人，曾经是苹果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因生于一个爱国家庭，承袭了祖辈的德训，就这样被邵淙以技术入股的待遇挖回国，成为Aline chat的技术总监兼副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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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栀晚上要陪俞白回祖宅吃饭，周京霓只得一人赴约。
那老板看起来像个书呆子，没想到酒量那么好，半斤白酒下肚竟面不红心不跳，还跟变了个人似的，高谈阔论自己项目，完全没了之前的内敛，听得她一愣一愣。
快八点钟，沈逸发来消息问她在家吗。
她问怎么了。
但他只回了个没什么，转而问她吃饭了吗，说他那边一会儿就结束了，要不要趁后厨还没下班给她打包一份糖醋小排。
她看着手机笑了，飞快打出一行字：我也在外面吃饭呢。
片刻过去，他问她在哪，一并要走地址，要等会儿来接她。
周京霓乐得不用在这大热天搭出租车回家，欣然表示同意。
最终那个老板把自己喝大了，在包厢沙发上睡昏过去，被家里的司机接走了。
周京霓去前台结账却被告知已付过了。来到门口，许韫玉风姿迢迢地站在路灯下，眼窝噙笑，望她来。
她无奈道：“说好我请客。”
许韫玉淡笑，“我提议的自然我来，况且哪有女士付钱的道理。”
周京霓腔调悠扬地笑了两声，从包里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她把这顿饭的意图点明，表示没有改变心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
许韫玉一下子笑出声，“其实我并不是要你重新考虑是否投资他，只是我朋友这人性格太老实，不会说话，不像其他人，会忽悠你们这些投资人，我呢，可惜他这么好的项目无法启动，公司又面临资金周转的难况，想让他借酒抒言罢了。”
“做你朋友挺幸福。”周京霓并无惊讶的反应。
“是他有才难遇伯乐。”许韫玉抬眼望长街，眼神略沉，不自觉讲起过往，“他以前在华兴研发部的，因为理念不合，和领导顶嘴所以被穿小鞋，一气之下辞职，结果因为竞业协议等了两年，还赔了一大笔违约金。”
“华兴？”周京霓眯了眯眼。
“嗯，他当时可是被猎头从硅谷挖走的，哪成想华兴做事那么绝。”许韫玉调笑，“我总说你干嘛放着家业不继承，非出来折腾，他说人生聊聊几万天，要追逐热爱。”
“他说的没错。”周京霓还是挺赞同。
许韫玉笑说也对。
不知怎么的，就这话题扯到许老和她外婆，他说从爷爷口中有所耳闻她在物理方面很有天赋，原本有望物理领域，从而好奇她怎么投奔了枯燥乏味的金融行业。
可惜周京霓没兴趣和每个人细聊自己的事，潦草笑了笑，说可能我爱钱吧。
许韫玉会意，不再问了。
门口闲扯了没几分钟，远处驶来一台打双闪的黑车，牌号清一色零尾数七，在台阶底下停稳，后排车窗半降，沈逸的脸从里面露出来，面无表情地往他们这看来。
许韫玉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低声笑笑，说：“男朋友来接你？”说着自觉与她保持了更远的距离，一边挥手道别，说香港见。
周京霓心里叹道不是男朋友，可面上笑应了，转头小跑上车。
沈逸酒喝多了后劲上来，被窗外热风一吹，浑身燥热，他单手解开衬衫领扣，露出半个胸膛，夜色中，他皮肤白皙透红晕，左手撑着下颌，乘着风擦燃火机，点了根烟，脸部轮廓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中略显深邃。
“那人谁啊？”他漫不经心看着窗外。
“许韫玉。”周京霓如实说名字，解释他是外婆朋友的孙子，不等他问，主动说了今天一起吃饭的原因。
沈逸搭在窗沿上的手，点动两下，弹落烟灰，他升高了点窗户，侧过头，卷起一缕她的长发在指尖绕圈，头懒懒地靠着她肩上，沉重而温热的呼吸在顺着脖颈儿溜下来。
他轻声问：“喝酒了？”
周京霓嗯道：“一点点。”
“和两个男人吃饭怎么还喝酒呢周杳杳，你也不怕有危险。”沈逸生气了似的，用力捏捏她下巴，“以后不许，除非我也在。”
他说完瞪她，神情倨傲，“听到没？”
周京霓贴着他，勾出被他压住的头发，“那总不能我去哪你都陪我一起吧？”
沈逸无声笑笑，摸着她的脸，开玩笑说那你待在家里舒舒服服的，我出去赚钱好不好。话说完，他感觉身侧的人儿一僵，她在这番玩笑里沉默了，他哎了声，摸摸她的脸儿放下手，好声好气地哄，不开心了啊，逗你玩的。
“怎么会不让你工作，我们周杳杳晚上做的可都是发财梦。”他没心没肺地笑她，“我还等你赚大钱养我呢。”
周京霓啧了声，说做你的美梦。
她也不知道刚刚心里在别扭什么。
许多年后再回想这番话，依旧似是而非。可能是他说那种日子太美好，太漂浮，让她不敢想象吧。
沈逸偎着她，跟她讲晚上饭局的事，说话带点虚喘。
周京霓低下头细细打量旁边的人，他醉后的眼脸微敛，目光在空中浮着，出门前还整洁得体的白衬衣此时起了许多褶皱，一半衣角忪散在腰间。好在有脸和身材撑着，丝毫不影响形象，甚至黏人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一点不让人心烦。
她嘴角微微弯起，喑然看着他，耐心听他讲话。
到底是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讲起他舅舅退休前些年，纪检委调查周家时牵连了大批人，包括沈家，而他舅母亲戚那边的孩子偏偏是个不懂低调的主儿，在皇城根下多次胡作非为，导致多家对此颇有怨言，他父亲为表清廉，没法再管下去。而这一进去，就被判了，最终收缴财产近百亿，还把海南省委领导和山东某市地产的老板牵进去了，也是在这期间，他表哥早早带妻女移民加拿大了，为父亲退休出国做准备，可最终连病床都没下去。
他说着眼眶红了。
舅舅于沈逸，像父亲般，她知那位长辈，从小爱护他，每每出差回来，总带一堆小玩意和特产给他。
而他会毫不吝啬地分她一半。
眼下是难过了。
从一上车，周京霓就闻到了车内的浓重的酒气，猜他更是没少喝，心底便不由得叹气。
恍然车上还有司机这个外人，她赶忙捂住了他的嘴，没由着他瞎说话，说你以后少喝点吧，喝多了怎么胡说八道呢。
沈逸仓促笑了好几声，拿走她的手，慢悠悠地说：“我没喝多。”
“那你乱说话。”周京霓压低了嗓音。
这下沈逸猜到她在想什么，瞧了眼前头的赵叔，微微抿唇，故作委屈地说，那我睡觉？并没告诉她这个司机在他家开了十多年车，压根不会发生她担心的事。
他醉眸挟笑，张嘴含着她耳垂呼热气，“喷得什么香水这么甜，一股奶香味。”
车内空间就那么大点，她都躲不掉。
这还不够，沈逸不正经地伸手探进她裙底，暧昧磨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压下，“想吃，回去给我做吗。”
周京霓听得一滚喉咙，轻轻揪他耳朵，“和朋友吃饭还喝成这样！”
沈逸不慌不忙道：“我说做夜宵，你想什么呢。”
周京霓气得别过头，不再理他。
“不想多喝的，这不欠谭宗明顿饭，没办法。”沈逸随手掐灭了烟丢在鼓鼓风中，随后赖在她身上，脸枕在她腿上一动不动，声音细弱不少，“你还不认识他吧，我高中学长，回头领你见见他去。”
周京霓直着脖子说不想认识。
沈逸说这人在银监会工作，家里三代金融系统上班的。
“那人家又不一定想认识我。”周京霓怏然回应，“而且你不是说让我少参加酒场，少和这帮人应酬吗？”
沈逸挑了下眼梢，帮她把裙摆弄平，“我的朋友可不敢对你有心思。”
周京霓悄悄移开目光，唇角赧然下抿。无形中她总对这种话很受用，似乎被他占为己有也是一种享受。她故意问要是有呢？
“找死啊？”
她笑出声，“重色轻友。”
上次说这话还是在泰国过年，不知不觉竟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十年。她混沌得回忆起来往事，心想沈逸一定忘了，却听见他云淡风轻地说，杳杳啊，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周京霓呆住了。
其实仔细一想，被他喜欢是件幸福又幸运的事。
周京霓低头看她，很久之后，他睡着了，她抬头望窗外。
无边无际的长安街华灯初上，透过车窗打在他沉睡的脸庞上。这张脸不笑时，端正柔和，又有一分漠然。他不会知道，每每这种安静时分，她心底的防线就垮塌一寸，如飓风海啸，一点点吞噬理智。
他总给她带来无限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