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什么声音，”沈清和黛眉微蹙，稍稍拨开床幔，朝外面唤了一句：“芜花。”
“奴婢在。”芜花正和小路子在廊下说话，听见主子唤自己赶忙应了一声，疾步入殿，立在内寝外，声音恭敬。
沈清和从床上坐起身来，听见宫道上喧闹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议论着什么，“外面什么声音，是何人在喧哗？”
“回娘娘的话，今日春恩车将哲常在送到了景乾宫，没一会儿的功夫，又把人送回了衍月宫里。”
“都这个时辰了，将人送回去也该安置了，怎么会这般吵闹？”沈清和穿了鞋下地，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水。
“皇上...”芜花向内勤里头望了一眼，隔着帷幔，看见一个纤瘦的人影，“不知哲常在是因何惹怒了皇上，皇上治了哲常在大不敬之罪...”
沈清和拎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茶水滴落在小几上，水渍映着烛火，折射出些许莹光。
“皇上命教习嬷嬷每日去衍月宫里，示众掌嘴哲常在十次...”芜花的声音愈发小了，却又不敢不报，只能低着声音将小路子打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沈清和听，“要打满十日才算完。”
“那不就是一百下？！”沈清和重重搁下茶壶，喃喃道：“怎会罚的这般重？”
“方才外头吵闹，正是衍月宫在行刑示众，许多宫女太监都去看了...这才吵醒了娘娘。”
今日顾桓祁翻了哲常在的牌子，沈清和旋即想到哲常在曾寻死之事是遮掩不过去了。哲常在如今尚且活着，顾桓祁自然不愿意他的嫔妃企图自戕之事人尽皆知，只能以大不敬之名治罪。而哲常在已经没了九族，杀她一个也警示不到旁人，掌嘴示众的威慑力更大些。
只是沈清和不曾想到，会责罚的这般重。
一连十日，示众掌嘴，是何等的屈辱。
“可是一百次，未免也太多了...”沈清和坐在榻上，神色怅然。
沉思许久，才道：“待再晚些，宫道上人都散了，也安静了。让小路子去太医院寻卢太医给哲常在瞧瞧，莫要留下伤口毁了容。”
“回娘娘的话，路公公去过了，今夜并不是卢太医职守，是太医院新来的那个胡太医。况且今日是皇上下令责罚的，只怕旁的太医也不敢为哲常在医治啊。只能等天亮了，再去找卢太医取些药来了。”
沈清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是道：“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夜深，明月高悬。
长遂搀扶着仍旧面色惨白的安妃，两人未提灯盏，踩着月光沿着宫道走了许久，才到了衍月宫的门口。
长遂上前轻轻叩响了衍月宫的大门。
“来了，来了。”清云应门时还带着些许哭腔，脚步声也是乱的，打开门的一刹，宫门上的琉璃宫灯照在她的脸上，只见她眼眶红着，一边的脸高高肿起，似乎也挨了打。
“长遂姑娘？”
“安妃娘娘听闻你们小主之事，心中实在是不安。”长遂朝她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我家娘娘自小便体弱多病，我们入宫时便备下了好些个常用的药膏药丸什么的。只是有许多入宫的时候不让带进来，只剩下这一瓶伤药，可治疗外伤。”
清云看了一眼长遂手中那光泽莹润的小瓷瓶，又看向长遂身后披着一件墨色织锦斗篷的那个窈窕身影，不由鼻尖一酸。
琉璃宫灯的暖光洒在安妃的身上，光晕柔和。此刻的她，犹如下凡救苦救难的谪仙一般。
“请安妃娘娘进来说话吧。”
长遂又不安地张望了一阵，确认四下无人，搀扶着安妃进了衍月宫。
衍月宫寝殿里，灯火摇曳，哲常在别着脸，无声地抽泣着，颈间的丝绢已经散落，白皙的脖颈上赫然一道青紫淤痕。
“小主，安妃娘娘来了。”
听见声音，哲常在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赶紧将那丝绢敛整齐。回过头来，脸上红肿未消，泪痕犹在。
安妃步态稍显虚弱，轻轻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清秀脸庞。
见来人是安妃，哲常在的眸中先是惶恐，而后是惊讶，再是感动，霎时红了眼圈，“安妃娘娘...”
“都什么时候了，不必多礼。”安妃赶忙上前一步，拉住哲常在的手，略微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担忧，“仔细牵扯了伤处。”
说完，又适时地轻咳了一声，抬手以丝绢捂唇时，刻意露出了丝绢的纹样。
哲常在看得真切，那丝绢是自己昨日傍晚让清云送去永宁宫的。安妃当真不嫌弃，贴身用着，“听闻安妃娘娘病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衍月宫？”
安妃浅浅摇头，看着哲常在脸上一团团骇人的青紫，清澈的眸底漾着真切的怜惜与关怀，“昨日在绛辰宫里出了那桃胶事，本宫便不得安眠；今日又听闻你受了罚，若是不亲自来看看你，心中实在不安呢。”
说着，安妃拉着哲常在于桌边坐下身，回过头来从长遂手里接过那小瓷瓶来，“本宫自小便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入宫时不懂规矩，带了好些个瓶瓶罐罐的药膏药丸，皆被收了去，只剩下这个了。”
盖子轻轻启开，一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是消肿祛瘀的药膏，里面加了珍珠粉，雪莲和玫瑰汁子调和，遮盖了药味。宫中办差的人皆以为是本宫的面脂，这才不曾收了去。”
安妃以指尖剜了一点莹白的药膏，轻触哲常在红肿的脸颊。
冰凉的药膏覆在灼热的脸颊上，哲常在下意识地轻颤，呼吸一滞。而后紧紧咬着牙，屏住呼吸不敢喊疼。只是垂下眸子，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流转的委屈。
安妃见状，更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惋惜道：“你向来是温顺恬静的，如何会犯了大不敬之罪呢？”
安妃的叹息声极为轻柔，却似一根银针扎在了哲常在的心上，颈间的伤痕一时又隐隐作痛起来。
将哲常在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安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意味，似自言自语道：“说来也奇怪，皇上许久不曾翻过牌子了，怎么今夜竟...”
哲常在的瞳孔猛然一缩，似想到什么一般，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殿内陷入沉静，安妃强压着眼底的得意之色，指尖轻柔，用药膏将红肿的伤处仔细覆盖。而后将瓷瓶塞进了哲常在的手中，“这药膏你收好，仔细涂着，不可怠慢，莫要毁了容貌啊。”
哲常在转弄着手中瓷瓶，语气无奈，又带着几分自嘲，“还有九日呢，九十下，这药膏再灵，只怕也是救不了我的...”
安妃闻言怜悯之色更深，适时落下一滴泪来，紧紧握住哲常在的手，柔声劝慰道：“待明日，明日本宫去皇上面前为你求情，或许，可以免了这责罚。”
哲常在的声音更沉了，“不会的，皇上能留着我的这条命，便已经是恩典了，怎么会免了责罚呢？”
安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凑近哲常在，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姐姐究竟是何事惹皇上如此震怒啊？”
哲常在抬起泪眼，看向安妃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刚想开口，却又像是被什么哽住喉咙，犹豫再三，只是含泪摇了摇头。
“若是如此...”安妃的墨眸转了转，“宸贵妃娘娘呢？咱们去请宸贵妃娘娘为你求情。宸贵妃娘娘宠冠六宫，她若是愿意帮姐姐求情，你便不必再受此责罚了。”
安妃字字温暖如春，句句都在为哲常在着想。可却与冰锥一般，锥进了哲常在心底。
她冷笑一声，不屑道：“她？怎么会呢？若不是她，只怕我今日，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清云一凛，忙不迭将寝殿的门合上，“小主慎言呐！”
哲常在横眉，怒色扯动脸上的伤处，眼眶更红了起来，“难道不是吗？若不是她在皇上面前告发，皇上今夜又怎么会想起召我侍寝？”
听见哲常在如是说，安妃的唇角轻微地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