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院子角落的十几个燃油桶燃着,火苗忽明忽暗地舔着桶沿,映得地面上的雪粒泛着细碎的红光。
热气裹着呛人的黑烟慢悠悠往上飘,刚离桶口就被周遭的寒气裹住,缠成一团灰蒙蒙的雾霭,贴在低空散不开。
凝出一层灰蒙蒙的气团,把夜色烘得暖一阵凉一阵。
义勇军们嘴里呵着白气,总算勉强套好军服,在各个小队长压低的呵斥声中,歪歪扭扭地凑成几排。
张涵站在已方队列最前方,将头盔的系带拉紧,手臂伸成一条直线对正道:“一列纵队,从矮到高,一分钟调整!”
队列里顿时起了阵细碎的动静。
姜广涛吸着肚子拽腰带,勒得额角冒了点细汗,松开半寸又怕不合规,急得嘴角抽了抽:“娘的,勒太紧喘不上气,松了又要挨训,这不是难为人嘛!”急得嘴角抽了抽,最后索性咬牙再勒紧些,憋得脸都涨红了。
刘福春则一遍遍扯拽着太短的袖口,还不忘扭头低声提醒旁边战友:“你帽子歪了,被张队看见要挨骂!”
沈大山个头较高,肩膀宽厚,单手按着硬得像木板的衣领,眼角瞥见旁边的夏柠,低声啐了句:“娘们就是碍事,快上战场了还嚎丧,晦气!”
夏柠的抽泣声没停过,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混着雾汽淌在冻得发紫的脸颊上,前后的士兵都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怕沾到她的情绪,更怕被长官看见这副涣散模样。
哭哭哭!没完没了了?”姜广涛斜睨了她一眼,低声骂道,“搞得跟谁把你祖坟刨了似的!这时候掉金豆子有屁用?有那劲儿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躲枪子儿!”
军队里这样的人最影响士气,虽然这临时拼凑的义勇军本就没什么士气可言,大多是被抓来的壮丁,可这没完没了的哭声,就像根刺扎在心上,令人格外烦躁。
“肃静!”
一声雄浑的大吼突然从旁边民房里炸响,震得人耳膜发颤。
队列瞬间静了大半,只有夏柠没忍住,抽噎声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哭腔。
紧接着,民房的大门“吱呀”被推开,一名少校军官在卫兵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左腿从大腿根部截断,裤管空荡荡地,只靠右腿和卫兵的搀扶支撑身体,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腮帮子咬得紧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被他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硬生生咽了回去。
张涵快步归队站到队伍侧沿,腰背挺得笔直,可眼珠子却像脱轨的弹珠,斜斜滚到那少校身上。
“我的乖乖!那还是人吗?”
“连最基本的行动能力都缺失,还没退役?”
前线是疯了吗?
还是……人已经缺到连“人”都不够了?
念头一起,他脑子里万马奔腾,却都被“缺人”俩字一棍扫倒。
古话怎么说来着?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可也没说求的是“三缺一”的将啊!
要是哪天仗打到一半,少校的拐杖一滑,命令是不是得靠扔骰子发?
电影里伤残军官总有个体面归宿,和平年代的退伍标准里满是体恤,可这儿呢?
连“能站着”都成了奢望,却连退役的资格都没有。
这哪是“难求”,分明是把人往死里用,离谱得近乎玄幻!
“各位战友同志,大家晚上好!”
少校在距离众人十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卫兵悄悄松了手,仅凭右腿撑着身体,努力把腰杆挺得更直些,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舒展,却透着股硬气的笑容。
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最后落在还在肩膀发抖的夏柠身上。
没有立刻呵斥,只是抬手清了清嗓子,两声咳嗽带着胸腔的共鸣:“说实话,我知道,你们里头多半不是自愿来的,有人是被抓来的壮丁,有人是为了父母或家人,但心里都揣着同一个念头,上战场就是去送死。”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缺失的左腿,粗重地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我没法反驳这话,因为我这条腿,就是最实打实的证明。一周前,我在935防御阵地守了整整一天一夜,打退了感染者三次夜袭,弟兄们死伤惨重,可仍却依靠着一股韧劲守了下来,可是呢?”
“后方不信我们能守住,炮击跟天上飘的雪花似的密,一声巨响后,我的腿飞了,身边十七个弟兄,也跟着没了气。”
队列里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布料上的轻响。
人们总愿意听实话,尤其这是前线军官的亲身经历,比任何画饼都勾人。
夏柠的抽泣声陡然停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摇晃的身影;连之前正跟腰带较劲的姜广涛,也停了手,手指还勾着腰带扣,就那么竖着耳朵听。
“可当时我还偷偷庆幸,”他忽然抬眼,看向每一个小队长,“我想,这下好了,腿都没了,总该能退役了吧?总该能回去喘口气,哪怕是躺着安度余生也行啊?”
“结果呢?”
“战地医院的拐杖还没拄热,退役报告就被原路踹回,‘啪’地盖了个‘暂缓’红章。”
“说是经过师部综合考虑,暂缓退役流程,指挥岗不需要剧烈运动,望坚守岗位,短短几句话,摧毁了我最后的念想。”
“我也不瞒你们,这事儿没什么好藏的。”
“现在前线早打空了,巨大的伤亡把指挥体系都拖垮了,有经验、能服众的基层军官,聊胜于无,更别说普通士兵了……”
“倒是没亏着我,伤残补助一分不少发了,整整九千军券,全打给了我老婆。”
“她就是个农村妇女,不懂啥前线的凶险,也不知道军券多了意味着啥,接到钱就给我打了电话,声音里满是欢喜,问我:‘当家的,你这月工资咋这么多?是不是在部队升了官?’”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肩膀微微垮下来,喉咙里堵着似的,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续道:“我没敢告诉她实情,没敢说我的腿没了,没敢说我差点埋在935阵地,更没敢说这钱是用半条命换来的伤残补助。只能扯谎,说这是国家给一线军人的特殊津贴,守阵地辛苦,就该多拿点。”
少校这会儿脸色已经白得没了血色,单腿撑着的身子开始轻微打晃,却还是狠狠咬了咬牙,试着往前跳了两步。
动作笨拙又滞涩,空荡荡的裤管随着跳跃甩得笔直,每落地一次,右腿就忍不住打颤,可他像全然感受不到疼似的,猛地扬起拳头道:
“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们,前线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鲜花掌声,只有冻得硬邦邦的战壕,还有千奇百怪的变异种。是魔窟,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搞不好,你们的命就停在这个冬天,连给家里报个平安的机会都没有!”
刚喊完,他的膝盖突然一软,身体像被抽了筋似的往左侧猛地倾斜,眼看就要摔在结霜的地上。
卫兵早盯着他的脸色,见状赶紧几步冲上前,架住他的胳膊,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忧色,低声劝:“长官,您歇会儿!”
少校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像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粘住,贴在皮肤上。
缓了几秒,他试着抬手推开卫兵的手,指尖却抖得厉害,刚松开一点,身体就晃得更厉害。
半条腿没了,连站都站不稳,曾经的指挥梦、回家梦,早被炮弹炸得粉碎,如今的他,就像持续被放血的合众国,空有一身硬气,却撑不住残破的躯体。
“别扶我!”他哑着嗓子低喝一声,却没多少力气,只能任由卫兵架着道:“哭没用,怕也没用。我要是扯着嗓子劝你们为国捐躯,那是骗鬼,我今儿就想实打实告诉你们,既然来了,既然退不了,就别琢磨着送死,得琢磨着怎么活!”
像是被心底的韧劲撑着,少校拼尽全力猛地挺了挺腰,哪怕身体还在剧烈摇晃,甚至带动着架着他的卫兵都跟着挪步。
“我这条腿没了,照样能趴在战壕里看地形、下命令;你们一个个胳膊腿齐全,眼不瞎耳不聋,凭什么不能为自己搏条活路?”
台下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回应。
少校掏心掏肺的自述,没勾起半分共鸣,反倒像往冻土里泼了盆冰水,让每个人心里的恐惧又加深了。
那些关于伤残、关于强留、关于变异种的实话,比任何口号都更让人胆寒。
张涵站在队列里,对前线的局势深有体会,少校的话,绝对没有夸大,反而可能会有所隐藏。
经过这段时间的蔓延和发展,那些感染者只会更凶猛,变异得更离谱,前线的真相,远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要恐怖,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少校看着眼前一张张麻木或惶恐的脸,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两声干涩的轻笑:“话已至此,你们自己体会,我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没法保证你们活着回去,也没法许什么空头承诺。”
“只能给你们吃顿热乎饭,再给你们一批为数不多的补给。”
交代完这句话,他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都散了吧,去伙房领饭,15分钟后,你们的中队长就该到了。”
卫兵赶紧扶着转身,他单腿蹦着往民房走,每一步都磕得地面轻响,空荡荡的裤管在雪雾里晃荡。
队列里终于起了细碎的动静,没人欢呼,却也没了之前的颓丧。
刘福春悄悄拽了拽姜广涛的胳膊,低声道:“先去吃顿饱的,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那倒是实话,这些天可以给我馋坏了,吃的喝的全都没啥油水。”
姜广涛乐得直咧嘴,对他这个嗜吃的胖子来说,一顿热乎饱饭,比任何安慰都顶用,早把方才的恐惧抛到了脑后。
可张涵却半点高兴不起来,他忽然想起古代处决死刑犯前,总会给顿“断头饭”,远比平常丰盛。
眼前这热乎饭、这批紧俏的补给,不就像极了这最后的体面?
或许也是他们通往地狱前,最后一点人间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