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工坊门口,看着自己那个本该在绣楼里学习女红、练习管家的女儿,此刻却满身油污,蹲在地上,专注地用一把锉刀打磨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铁疙瘩。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呵斥她“不务正业”、“毫无女儿家体统”,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不懂那些齿轮与线圈,更不懂女儿眼中那份专注而炽热的光芒。
她只觉得,那个蹲在阳光下的身影,离她心中所期待的“女儿”的模样,越来越远了。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下人留下了些补品,便沉默地转身离去。
她走后没多久,程姎也来了。
她提着一个食盒,怯生生地站在院子口,看着眼前这个与她认知里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小心翼翼地将食盒递给程少商,轻声道:“四……四妹妹,这是大伯母让我给你送来的燕窝羹,说……说让你补补身子。”
程少商接过食盒,看着碗里那盅用料考究、炖得软糯的燕窝,心中五味杂陈。
她对程姎道了谢,却没有喝,而是将它转手递给了正在测试轴承的清月。
“清月你辛苦了,这个给你喝。”
清月看了一眼那碗燕窝,又看了一眼不远处萧元漪离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又是半个月过去。
这日,当最后一个零件被精准地安装到位,当所有的线路都连接完毕,当那架巨大的风车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缓缓转动,带动着飞轮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时,整个工坊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程兰筠牵着程少商的手,走到了那个连接着线路的、小小的玻璃灯泡前。
那是她们用石英砂,经过上千次的高温熔炼,才吹制出的成果。
里面的灯丝,是用一种名为“碳”的黑色粉末,混合着糖浆,压制成细丝,再经过反复煅烧而成。
它很脆弱,也很珍贵。
“嫋嫋,去吧。”程兰筠将最后一个开关推到程少商面前,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鼓励,“这是我们共同的成果。由你,来唤醒它。”
程少商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开关,又看看身旁老祖宗那双含笑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在那万众瞩目的焦点上,用力地,合了下去!
一秒,两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失望的叹息。程少商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失败了吗……
就在她眼中的光芒即将黯淡下去的瞬间,那只小小的玻璃灯泡里,那根细细的黑色灯丝,忽然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微弱的、橘红色的光芒,亮了起来。
那光芒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它却在顽强地坚持着,越来越亮,越来越稳定,最终,绽放出了一团温暖而明亮的、前所未有的光辉!
它亮起来了!
它真的亮起来了!
“天哪!”
“亮了!真的亮了!”
工坊里,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些多日来不眠不休的工匠和护卫们,此刻都像孩子一样,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程少商怔怔地看着那团光,那团由她们亲手“唤醒”的光。
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那光芒刺得有些发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猛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那个她最熟悉的、最温暖的怀抱里,将脸深深地埋在程兰筠的颈窝,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成功的喜悦,有连日辛劳的释放,有无尽的委屈,更有……被全然肯定的、巨大的幸福。
程兰筠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回抱着怀里这个正在颤抖的小家伙,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们两个人,就像那本神奇的书里说的一样,是某种意义上的“天选之子”。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彼此,才能看懂那些鬼画符一般的文字,才能理解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
这种独一无二的联结,让她们的命运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便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所以,她才会对这个小家伙,如此的坚定,如此的……纵容。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个新的时代,被她们,点亮了。
就在这片喜悦的海洋中,清月面无表情地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到程兰筠身边,递上了一封刚刚送到的、火漆封口的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漂亮的字体,写着一个字。
——“程”。
程少商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从程兰筠的怀里抬起头,顶着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花脸,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瞬间将她从云端拉回了地面。
又是“程”家。
是曲陵侯府?是她那个永远在算计、永远在权衡的阿母?还是那个永远在和稀泥、永远在叹气的阿父?
无论是谁,这封信的到来,都意味着麻烦。
意味着那些她好不容易才逃离的、令人窒息的人情世故和家族纷争,又一次找上了门。
方才还充盈在她胸口的、那份巨大的喜悦与成就感,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咻”地一下,漏了个干干净净。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程兰筠的衣袖,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清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抗拒。
程兰筠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而是先伸出手,用袖口帮程少商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了,哭成小花猫了。”
她轻声调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我们的大功臣,礼嘉侯,怎么能是这副模样?让底下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她的话成功地让程少商那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程少商抽了抽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她的衣袖。
程兰筠这才从清月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她没有急着拆开,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信封上那个笔锋锐利的“程”字,目光平静无波。
这手漂亮的字体,出自一个叫王延姬的女人。
楼家的那位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