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汤汤,奔流东去。襄阳城头,“刘”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荆州牧府邸内,五十多岁的刘表正襟危坐,一袭深青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清癯,虽两鬓已染霜雪,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然闪烁着荆襄之主应有的威严。
“主公,扬州牧刘繇特使已至前厅。”侍卫躬身禀报。
“何人为使?”
卫士微微顿了一下,即刻答道:“刘繇之子刘谨。”
刘表微微颔首,整理了一下腰间玉带,对左右道:“请蒯良、蒯越、蔡瑁前来议事。”
不多时,一位颇为年轻的使者大步走入厅堂。他身着暗纹玄衣,腰佩长剑,虽风尘仆仆,却步履稳健,正是刘繇之子豫章太守刘谨。刘谨将丹阳与豫章郡的防务安排妥当之后,即刻率兵马西进,在荆州江夏太守黄祖的陪同下,沿汉水北进,抵达荆州州治襄阳面见刘表。
“小子刘谨,拜见荆州牧。”刘谨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刘表细细打量着这位近来声名鹊起的年轻人:“不必多礼。刘正礼的书信我已经阅览了,倒是没想到正礼兄会派子慎过来。正礼兄派汝前来,恐怕不仅仅是护送诸葛玄棺椁这么简单吧,不知所为何事?”
荆州牧刘表看着眼前的少年郎面容俊秀,少有风尘之色,实在将他与那个威震江东的十一郎联系不起来,不由得瞪了一眼自己的爱将黄祖与刘磐一眼。要知道,自己委派诸葛玄争夺豫章,花费了不少心思和军械粮草,谁能想到最后竟为扬州牧刘繇做了嫁衣裳。
一想到这件事,他心中就郁闷难平。
刘谨直起身,目光炯炯:“刘伯父慧眼如炬,小子确实不止护送诸葛先生灵柩。”
说罢,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张帛书,递过自己的头顶,说道:“这是家父让我交给刘伯父的,请刘伯父独览。”
黄祖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目光不悦的盯着刘谨手中的帛书,看帛书的材质像是宫内之物。
刘表身旁的近侍将帛书接过去,刘表缓缓打开,慢慢的脸色变的凝重起来。
良久居然长叹一声。
“没想到陛下居然也给了汝父密诏?”
刘谨心中警铃大作,听刘表话里的意思,看来皇帝也给了刘表勤王密诏。
刘谨点点头,说道:“当今天子蒙尘,李傕、郭汜祸乱长安,陛下与众大臣虽然说动李、郭二人还都洛阳,然其心难测,时刻有反悔之虞。自接到陛下密诏,家父时常夜不能寐,恨不能即刻北上勤王,只是势单力孤,所以才派小子前来荆州,希望能与荆州联合,共举勤王大旗,护陛下于危难。”
话音刚落,堂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身戎装的蔡瑁大步走入,银甲铿锵作响:“主公,此事万万不可!”
刘表眉头微蹙:“德珪何出此言?”
蔡瑁冷冷扫了刘谨一眼,向刘表拱手道:“北方战乱不休,中原离乱。我荆州虽偏安一隅,但主公施行仁政,流民南归,百姓安居乐业。若贸然出兵,岂非引火烧身?”
此时,蒯良、蒯越兄弟也相继入内。年长的蒯良须发花白,神情温和;其弟蒯越则正值壮年,目光锐利。二人静静立于堂侧,观察着这场即将展开的辩论。
刘谨不慌不忙,向蔡瑁微微欠身:“蔡将军所虑,在下明白。然今日之荆州,真能独善其身否?”他转向刘表,声音提高了几分,“李傕、郭汜祸乱已久,天下诸侯并起,身为凉州军团的核心人物张济屯兵宛城,又何尝不是监视荆州。且刘伯父与家父同为汉室宗亲,天子有难,理应起兵护卫,岂有推脱之理?更何况刘伯父虽将袁术等人逐出南阳,然南阳之敌却不减,若任其坐大,待其南下之日,荆州将以何相抗?”
“危言耸听!”蔡瑁冷哼一声,“汉江天险,岂是凉州军岂可轻易逾越?”
“将军所言极是。”刘谨忽然话锋一转,“但若李傕、郭汜联结袁术,再图荆州,东西并进,又当如何?蔡将军应该知道,前不久,李傕上书拜袁术为左将军、假节,封阳翟侯,难道蔡将军不懂其心中之意?”
张济屯兵宛城,与刘表的荆州军已经发生过几次冲突,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凉州军团的兵锋试探。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神色微变。一直沉默的蒯越突然开口:“刘公子对此似有高见?”
刘谨向蒯越投去感激的一瞥,他虽未见过蒯氏兄弟,但看他二人的衣着气质,便知道这二人在荆州地位尊崇。
“高见不敢当。在下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若与家父联合,以勤王之名北上,既可赢得大义名分,又能将战线推至南阳,以南阳为荆州藩屛。此乃以攻为守之策。”
蔡瑁正要反驳,刘表抬手制止:“子慎继续说。”
“荆州粮草丰足,水运便利。”刘谨趁热打铁,“若能开放长江、汉水通道,使我军粮草可经水路直抵南阳,则北上勤王之事事半功倍。届时,双方无论是军队还是粮草都能第一时间运到洛阳,若此次陛下真能逃出李傕郭汜的魔掌,刘伯父可就是复兴汉室的中兴之臣啊。”
刘谨的话让刘表陷入了沉思。
“哼,刘公子好算计,我们开放长江、汉水通道,若是你们扬州心怀野望,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你们的威胁之下?”
蔡瑁终究忍不住,厉声质问。
刘谨没有立刻回答蔡瑁的话,而是轻笑了起来。
“蔡将军,且不说前段时间黄将军与刘将军擅自出兵豫章,入我扬州境,就是小子我有偷袭荆州的心思,以我们现有的扬州之力,难道蔡将军还没有胜算不成?”
刘谨鹰眸一震,倒是让蔡瑁说不出话。
蒯良捋须沉吟:“水路运粮,确能省去诸多耗费。只是...”
“此事关系重大。”刘表缓缓站起,在堂中踱步,“荆州各郡县仓廪虽实,但皆为保境安民所备,关中战事尚不明朗,此时出兵北上,恐非其时。且开放水道,非同小可。”
刘谨深深一揖:“刘伯父乃汉室宗亲,天下仰望。若此时不出,待李傕、郭汜反悔势成,恐悔之晚矣。昔日光武帝中兴汉室,亦赖荆州之力。今公坐拥带甲十万,战船千艘,岂能坐视社稷倾危?”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刘表内心。他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堂上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蔡瑁急切道:“主公!刘谨巧言令色,实则欲借我荆州之力图谋私利。况且开放水道,若扬州军反客为主,如之奈何?”
一直静观其变的蒯越此时缓步上前:“德珪所虑不无道理。然刘公子所言,亦在情理之中。当今乱世,守成固然稳妥,但若一味固守,恐失良机。”
刘表惊讶地看向蒯越。这位以智谋着称的谋士向来谨慎,今日竟为刘谨说话,着实出乎意料。
蒯良也开口道:“异度之言甚是。刘公子年轻有为,目光长远,其所言勤王之策,确是可趁之机。”
蔡瑁脸色铁青:“二位蒯公!岂可轻信外人?”
刘谨见状,知时机已到,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这是家父亲拟的勤王之议,若刘伯父能答应此议,小子愿为此次北上勤王先锋,为刘伯父探路;且家父已经决定,若能得刘伯父之盟,则亲率大军出击淮南袁术,牵制袁术之军,使其不能成事。若荆州首倡义举,必应者云集,陛下之危局或可迎刃而解。”
刘表接过书信,细细观看,神色愈发凝重。
蒯越上前,向刘表声道:“主公,刘公子远来辛苦,不妨在驿馆稍作歇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刘表也看出了蒯越的心思,笑道:“异度所言甚是,子慎啊,你也路途疲惫,先歇息几日再说吧。”
刘谨会意,向刘表行礼告退。临行前,他与蒯越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是夜,襄阳城蒯府书房内,烛火通明。
蒯良轻抿一口茶汤,对弟弟说道:“今日在堂上,你似乎对那刘谨格外欣赏。”
蒯越微微一笑:“兄长不也是如此?此子年纪虽轻,但见识不凡,更难得的是胸怀大志。观其言谈举止,确有王佐之才。”
“可惜蔡德珪极力反对。”蒯良叹息,“蔡氏在荆州根深蒂固,若他们执意阻挠,恐怕...”
蒯越目光深邃:“蔡瑁所虑,无非是怕外来势力影响其在荆州地位。但如今天下大势,已非一州一郡可独善其身。刘扬州在扬州整合力量,已经成势,且援救天子乃是大义,我荆州若拖拖拉拉,落了天下口舌,恐怕主公数年来所积聚的大义之名有损。”
“所以你主张支持刘谨?”
“正是。”蒯越点头,“况且,刘谨此人,让我想起一个人。”
“何人?”
“当年的刘景升。”蒯越意味深长地说,“同样胸怀大志,同样锐意进取。可惜这些年来,主公年事渐高,愈发保守。或许刘谨的到来,能重新点燃荆州进取之心。”
想当年,刘表单骑入荆州,鼎定八郡,何其壮哉!
只是现在的刘景升,老了!
蒯良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明日朝会,我们当力主出兵。”
与此同时,蔡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蔡瑁怒气冲冲地摔碎手中的酒盏:“蒯氏兄弟竟帮衬外人,莫非已被刘谨收买?”
座中一位幕僚低声道:“将军息怒。蒯越向来精明,他们支持刘谨,必有所图。”
“图什么?”蔡瑁冷笑,“图那虚无缥缈的勤王之功?图那远在长安的天子封赏?”
另一人道:“将军,开放水道事关重大。若让扬州军船自由通行,我荆州水军优势将不复存在。况且粮草转运,必经我蔡氏封地,其中利害,不可不察。”
蔡瑁重重拍案:“明日朝会,定要说服主公,绝不能让刘谨得逞!”
次日清晨,州牧府议事厅内,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
刘表端坐主位,左右分别是以蔡瑁为首的本土将领和以蒯氏兄弟为首的谋士团。
刘谨立于堂中,神情坦然。
蔡瑁率先发难:“刘公子昨日所言勤王之事,我等思之,仍觉不妥。荆州之兵,守土有余,进取不足。若贸然北上,恐坏主公多年安居之业,且袁术势大,刘扬州之前连失江北之地,恐怕非袁术对手。”
刘谨从容应答:“袁术轻启兵衅,不仅与我扬州结仇,又发兵掠徐州之地,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况其内部势力庞杂,立足未稳,短期内必无力西进。”
“即便如此,粮草何来?”蔡瑁追问,“荆州虽富,但要支撑北上勤王之粮,力有未逮。更何况,若真的朝廷东返,洛阳已经被董卓反贼焚毁,朝廷百官,庶民百姓,数十万人嗷嗷待哺,哪里有那么多的粮草供应?”
“这正是需要开放水道的缘由。”刘谨转向刘表,“水路运粮,可省三分之二损耗。家父已经在扬州备粮草数十万石,只待水道开通,即可运往洛阳。”
众人这才了然,若不是扬州与洛阳之间的通道被袁术所断,恐怕刘繇都不需要荆州的协助。
蒯越适时补充:“主公,若能水陆并进,确可事半功倍。我军自襄阳出发,沿汉水北上,直指南阳;扬州军自东而来,两军会师,成钳形之势,或可解陛下之危。”
蔡瑁怒视蒯越:“异度!你一再为外人说话,究竟是何居心?”
蒯良缓缓开口:“德珪此言差矣。我等皆为荆州谋划,何来内外之分?刘公子代表扬州刘公,同是汉室宗亲,共谋勤王,正是合则两利。”
刘表静静听着双方争论,手指轻轻敲击案几。
刘谨见时机成熟,上前一步,声音铿锵:“伯父!当今天下,汉室倾颓,诸侯各怀异心。公为汉室宗亲,坐镇荆州八郡,带甲十万,若不能挺身而出,还有何人能担此重任?”
他环视堂上众人,继续道:“李傕、郭汜祸乱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志不在小。若待其反悔,整合凉州军团,平定北方,挥师南下,届时荆州独木难支。不若趁其羽翼未丰,联合各方义士,共举大事。此举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天下苍生!”
这番话掷地有声,堂上一时寂静。
蒯越向刘表深深一揖:“主公,刘公子所言,乃金玉良言。望主公三思。”
蔡瑁还要反驳,刘表突然抬手:“够了。”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刘表的决定。
刘表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众人:“汉室危难,吾身为宗亲,岂能坐视?子慎。”
“在。”
“回去告诉你父亲,荆州愿与扬州结盟,共举勤王大事,我许你率三千兵马过我荆州地界,为我军北上之先锋。”
蔡瑁脸色大变:“主公!”
刘表不容置疑地继续说道:“即日起,开放长江、汉水通道,准许扬州粮船通行。具体事宜,由蒯越、张允负责协调。”
刘谨深深一揖,眼中闪过喜悦之色:“伯父英明!”
刘表接着走过来,拍了拍蔡瑁的肩膀,沉声说道:“德珪啊,你是我荆州柱石,此番 北上勤王,非你不能成行,你即刻拣选一万精锐兵马,屯驻新野,待子慎从扬州归来,北上勤王!”
蔡瑁是荆州最大的豪族,也是刘表的小舅子,刘表也知道不能让他寒心,只能委以重任。
蔡瑁听到刘表的话,也就不再反对,他扫了刘谨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拱手应诺。
“黄祖,你率一军前出至宛水,监视宛城的张济驻军。”
黄祖与蔡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点头应诺。
刘表走下台阶,来到刘谨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希望你不要辜负荆州的信任。”
“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朝会散去后,蒯越特意追上刘谨:“刘公子请留步。”
刘谨转身,见是蒯越,连忙行礼:“多谢蒯公今日在堂上仗义执言。”
蒯越微笑摇头:“非是为你,而是为荆州,为天下,为陛下。”他顿了顿,低声道,“蔡瑁虽暂时被压制,但必不会善罢甘休。后续粮船通行,还需谨慎安排。”
刘谨点头:“谨明白。有劳蒯公费心。”
二人并肩走出州牧府,秋日的阳光洒在襄阳城的青石板上,泛起淡淡金光。
蒯越忽然道:“刘公子年少有为,他日必成大器。若有机会,愿与使者多叙。”
刘谨会意:“能与蒯公这样的智者交谈,是在下的荣幸。”
望着远去的汉水,蒯越意味深长地说:“这荆州,沉寂太久了。或许,你的到来,正是改变的契机。”
刘谨目光坚定:“汉室复兴,任重道远。但有诸位相助,谨必不负使命。”
江风拂过,吹动二人的衣袂。襄阳城头,“刘”字大旗依然在秋风中飘扬,但荆州的天,似乎正要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