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闻言,沉默良久。他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霜雪,目光望向南方,那里确实是相对安全的退路,粮草补给也能得到解决,这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可他心中清楚,崇祯皇帝的严旨早已送达军中,斥责他“畏敌避战”,催促他即刻与清军决战。朝中杨嗣昌、高起潜等人掣肘,粮草军械屡屡克扣,这五千孤军早已是腹背受敌。
他想起了数年前的袁崇焕,那位同样为大明鞠躬尽瘁的督师,镇守辽东,却因崇祯帝的猜忌与谗言,最终落得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如今自己的处境,与当年的袁崇焕何其相似?严旨如刀,权臣构陷,进退皆是死路。“今严旨已下,吾旦夕死矣,无从累尔父老为也!”卢象升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般砸在众人心上。
百姓们闻言,顿时哭声大作,“号声雷震”,天地间仿佛都被这悲怆的声音笼罩。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斤糙米,她哽咽道:“督师大人,这是我们全家仅剩的口粮,您收下吧,让士兵们垫垫肚子。”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百姓从怀中、从背篓里拿出仅存的粮食,有糙米、有麦麸,甚至还有人拿出了珍藏的几枚红薯、一把干豆。更有一位老者,颤巍巍地递上一把红枣,说道:“大人,这枣能充饥,还能补血,您带着给士兵们路上吃吧!”
卢象升望着眼前这些淳朴的百姓,他们自己尚且食不果腹,却愿意将最后一点口粮拿出来犒劳军士,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双膝跪地,对着众百姓深深一拜:“卢象升何德何能,受乡亲们如此厚爱!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他起身接过那些带着体温的粮食,吩咐亲兵妥善收好,然后亲自将那升红枣倒进锅里,加水煮沸,让将士们分而食之。
那红枣的甜香混杂着苦涩的战火气息,成了将士们连日来最美味的一餐。
夜深人静,营帐内烛火摇曳。卢象升对着地图出神,身旁的亲卫见他神色凝重,轻声劝道:“督帅,乡亲们说得有理,大名、广平确实是好去处,何必非要硬拼呢?”卢象升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压低声音,私语从者曰:“与其死西市,何如死疆场。吾以一死报君上,犹恨其薄耳!”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字字铿锵,带着以身殉国的决绝。
他深知,若退守大名,虽能苟活一时,却难逃朝中权臣的弹劾与皇帝的猜忌,最终只会落得与袁崇焕一样的下场,死于西市,身败名裂。
倒不如战死疆场,以鲜血洗刷冤屈,以生命报答君王的知遇之恩,即便这样的报答,在他看来依旧太过微薄。
次日黎明,天刚蒙蒙亮,卢象升便下令拔营起程。百姓们早已在营外等候,他们自发地为大军引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卢象升多次勒马劝阻,让他们早些回去,可百姓们执意要送,直到南宫边境,才驻足不前。
“督师大人,保重啊!”“愿大人旗开得胜,平安归来!”一声声叮嘱,在寒风中回荡,卢象升回首望去,只见百姓们仍在挥手,身影渐渐模糊在晨雾中。
他心中默念:乡亲们,此去一别,恐难再见,卢象升唯有以死相报,不负苍生,不负大明!
离开南宫境后,大军向南疾驰,直奔巨鹿贾庄方向。此时的卢象升,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唯有一战的决心。
北风卷着焦黑的草木碎屑,在荒芜的官道上呼啸而过,雪地上的灰屑格外显眼。战后的村庄早已没了半分往日生机。
曾经错落的土屋化为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歪斜地插在灰烬中,未燃尽的木柴还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与腐朽气息。
道路两旁的荒草,却掩不住层层叠叠的尸骨——有蜷缩成团的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指仍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屑;有年轻士兵的遗骸,铠甲破碎不堪,手中还紧握着残缺的兵刃,骨骼扭曲成搏斗的姿态。
几只秃鹫落在尸骨堆上,啄食间发出刺耳的声响,见人马靠近,才悻悻地扑棱着翅膀飞走,露出底下更多残缺的骸骨。
寒风穿过残破的屋舍,呜咽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冤魂在诉说着苦难。断墙下,散落着孩童的布偶碎片与妇人的簪子,无声印证着这里曾有的烟火气。
田地里的一片荒凉,干裂的土地上布满沟壑,像是大地淌血的伤口。偶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中嗅寻着食物,眼神里满是惊恐与绝望。
随行的将士们勒住战马,望着眼前的惨状,个个目眦欲裂。有人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侵略者的残暴。
复仇的火焰在每个人心中熊熊燃烧,滚烫的怒火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将士们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紧握兵刃的手愈发坚定,只求早日踏平敌营,为逝去的亡魂讨回公道。
与此同时,前锋斥候不断传来消息:清军主力已在广宗漳河附近扎下大营,营寨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气势恢宏。
清军此次入关,兵精粮足,铁骑如云,兵力数倍于明军。卢象升深知,此番对决,无异于以卵击石,胜算渺茫。
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加快了行军速度,他要趁清军立足未稳,发动突袭,即便不能取胜,也要重创敌军,让清军不敢再肆意妄为。
大军行至中途,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将士们的头上、肩上,冰冷刺骨。将士们大多衣衫单薄,腹中饥饿,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他们紧紧跟随着卢象升的身影,目光坚定。
卢象升看着身边这些忠诚的将士,心中百感交集。他们都是热血男儿,为了保卫家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即便面临绝境,也始终不离不弃。
“将军,前方就是贾庄了,清军大营就在漳河对岸。”斥候来报。卢象升勒住战马,眺望远方,漳河如一条银色的带子,横亘在眼前,对岸的清军大营隐约可见,炊烟袅袅,战马嘶鸣。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腰间的宝剑,剑刃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传我将令,全军休整片刻,饱食干粮,准备决战!”
将士们纷纷停下脚步,拿出南宫百姓馈赠的粮食,快速吞咽着。那糙米、红枣的味道,此刻变得格外珍贵,每一口都承载着百姓的期盼与家国的重任。
卢象升也抓起一块干硬的糙米,慢慢咀嚼着,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崇祯皇帝的重托,想起了南宫百姓的深情,想起了袁崇焕的悲剧,更想起了沦陷的国土与流离失所的百姓。
“将士们!”卢象升振臂高呼,声音在风雪中回荡,“今日一战,生死未卜,但我们身为大明将士,当为国尽忠,为民死节!宁可战死疆场,也绝不退缩半步!让清军看看,我大明将士的血性!让天下人知道,我卢象升与诸君,誓与国土共存亡!”
“誓与国土共存亡!”将士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彻云霄,盖过了风雪的呼啸,盖过了敌军的嘶鸣。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眼中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光芒。
卢象升满意地点点头,调转马头,宝剑直指漳河对岸的清军大营:“出发!”
大军浩浩荡荡,踏着积雪,向着巨鹿贾庄、向着漳河对岸的清军大营、向着注定悲壮的结局,毅然前行。
朔风猎猎,征旗漫卷,孤臣的热血,即将洒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谱写一曲流传千古的忠义悲歌。而南宫境内父老乡亲的期盼与馈赠,那些带着体温的升斗米粮与一把红枣,终将成为这段悲壮历史中最温暖的底色,见证着一位民族英雄的赤胆忠心与百姓们的鱼水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