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懋熺亦随声附和,语气中满是焦虑:“巡抚所言极是。吾已差人四处打探消息,可各路斥候传回的讯息纷乱不一,或说贼寇主力在井陉,或说其已向栾城移动,真假难辨。此时贸然发兵,无异于自投险地,还请督师三思!”
卢象升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真定的战略重要性,更明白军心浮动之际,主帅的任何决策都关乎全局。
连日来,他夜夜难眠,耳畔尽是将士们的抱怨——粮草早已告急,军饷更是拖欠数月,士兵们空腹操练,衣甲残破不堪,士气已然低落到了极点。
若此时没有确切军情便盲目出兵,不仅可能遭遇敌军埋伏,更可能引发士兵哗变。权衡再三,卢象升终究还是压下了出兵的念头,下令全军留守真定,继续打探确切消息,这一滞留,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僵局。
谁也未曾想到,几天后,也就是二十八日前后,卢象升收到的一封“确切消息”,竟是一场精心编造的骗局。
讯息中声称,贼寇主力已齐聚获鹿以东,兵力薄弱,可趁机突袭,而传回这一消息的,正是总兵王朴麾下的斥候。可事实上,当时在获鹿附近活动的并非贼寇,恰恰是王朴所率的明军一部。
王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编造谣言?深究起来,根源还是那压得明军喘不过气的粮饷危机。连月来,前线明军始终深陷缺粮缺饷的困境,士兵们饿殍遍野,逃兵日渐增多。王朴深知,再这样下去,自己麾下的部队迟早会分崩离析。
他既无力解决粮饷难题,又惧怕因“作战不力”受到责罚,便想出了这铤而走险的一招——编造贼寇集结的假消息,既能催促卢象升尽快出兵,转移军中对粮饷的不满,又能借“配合督师作战”的名义,向朝廷索要更多补给,试图以此缓解自身部队的困境。
只是他未曾料到,这一纸谣言,不仅打乱了卢象升的全盘部署,更在后续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让本就岌岌可危的战局,愈发不可收拾。
战局在继续,真定又下起了一场大雪,寒雪漫过真定府的城墙,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肃杀的白。
卢象升身披甲胄,独立在城头之上,望着城外纷飞的大雪,眉头拧成了死结。
这位被崇祯帝寄予厚望的督师,此时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支濒临崩溃的军队。保定巡抚张其平的掣肘如附骨之疽,地方官吏的冷漠似寒刀割心,粮饷断绝的困境像无形的枷锁,将这位忠勇之臣困在了真定这片危土之上。
世人只见他督师北境的赫赫威名,却少有人知,他背后的苦处,早已深如寒渊。
卢象升抵达真定时,北境战局已然糜烂。清军铁骑破关而入,一路烧杀劫掠,直逼真定府。崇祯帝虽任命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却又在杨嗣昌、高起潜等人的影响下,对主战主和摇摆不定,这也给了地方官吏敷衍塞责的借口。
保定巡抚张其平自始至终对卢象升的军事部署阳奉阴违,卢象升要调兵布防,他以“防区划分”为由推诿;卢象升要整肃军纪,他以“地方安抚”为由阻挠。两人同在真定城,却形同水火,张其平深知卢象升主战立场与杨嗣昌的和谈主张相悖,便暗中迎合内阁之意,处处给卢象升制造障碍,妄图逼迫其妥协。
更让卢象升心力交瘁的,是地方官吏的集体抵制。真定府及周边州县的官员们,心中盘算的从不是如何退敌,而是如何避免自家治下的百姓“受供应之苦”。
在他们看来,卢象升的军队不过是过境的“客兵”,清军来去如风,若为了供应军队而耗尽地方财力,日后百姓流离失所,丢官罢职的是自己。
于是,从府尹到县令,一个个阳奉阴违,对卢象升的粮饷征集令置若罔闻。有的以“仓储空虚”为由推脱,有的干脆紧闭城门,拒绝军队入城筹措物资,更有甚者,暗中勾结乡绅,藏匿粮草,任由前线将士饥寒交迫。
卢象升也曾一次次放下督师的身段,亲赴各州县晓谕利害,言辞恳切地诉说前线的危急。
他告诉官吏们,“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今日之供应,实为保他日之安宁”,可这些话在地方官吏听来,不过是危言耸听的空话。他们只看到眼前的粮草损耗,看不到清军铁蹄下的家破人亡;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不在乎国家的存亡。
卢象升奔走于风雪之中,甲胄上结满了冰碴,喉咙因反复劝说而沙哑,却始终换不来一丝一毫的粮饷支援。
他站在州县的衙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再想想军中将士的惨状,心中的悲凉与愤懑几乎将他淹没。谁能体会他的苦处?上有君命难违,下有将士嗷嗷待哺,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同僚掣肘,这位一心报国的忠臣,竟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
文士许德士在自己的《戎车日记》中对当时卢象升部的惨状有过真切记载:“人马骨立,弱者立而就死,强者铤而走险,皆不可知矣。七尺微躯,不敢自有”。短短数语,道尽了卢象升军队的绝境。
时值深冬,将士们大多还穿着单衣,破旧的衣衫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许多士兵的手脚都已冻裂,鲜血与冰雪凝结在一起,触目惊心。
粮食断绝已有多日,士兵们只能以树皮、草根充饥,身形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远远望去,如同行走的枯骨。
体力不支的士兵,常常走着走着便倒在雪地里,再也无法醒来;而那些尚存一丝气力的,也因饥饿与绝望濒临崩溃,有人开始抢夺百姓财物,有人甚至萌生了逃兵的念头。
卢象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每日巡查军营,亲手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将自己仅有的口粮分给身边的将士,可这些微薄的努力,在巨大的困境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常常深夜独自徘徊在营帐之外,仰天长叹,身为一军统帅,却无法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无法为他们提供应有的补给,这份愧疚与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说“七尺微躯,不敢自有”,并非畏惧生死,而是深知自己肩负着万千将士的性命与北境的安危,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却又在现实的重压下,深感力不从心。
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嗣昌,并非不知卢象升军队的困境。作为内阁重臣,他对前线的粮饷匮乏情况早有耳闻,甚至也曾几次发文斥责真定府的地方官吏“玩忽职守,贻误军机”。
可这些斥责,终究只是停留在纸面上,没有任何实际的强制措施。杨嗣昌内心深处,是倾向于与清军和谈,对卢象升的主战之举本就不以为然。
他担心一旦支持卢象升,会破坏和谈的可能,更害怕卢象升战功卓着,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因此,他对卢象升的困境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既不明确反对供应粮饷,也不积极协调解决,任由地方官吏拖延推诿。
杨嗣昌的冷漠,如同给卢象升的困境雪上加霜,让他彻底失去了从朝廷层面获得支援的希望。
就在卢象升苦苦支撑之际,军中又出现了令人发指的恶行。有文士发文记载:“兵士口口骄悍,倚敌剽掳,无所不至。及清兵已过,犹有兵人首、断其发以上功者,村墅大残”。这段记载背后,直指总兵王朴的卑劣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