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阳光把设计院的玻璃幕墙烤得发烫,我站在绘图仪前,看着双子塔的结构图缓缓吐出,纸页边缘的齿轮印像平安村老磨坊的碾痕,规整得让人安心。小李抱着一摞检测报告跑进来,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文件上:“陈哥,传统材料的抗压测试全过了!院长刚才在会上说,这方案比用新材料还省了两百万,让您下午去做个经验分享。”
我接过报告,指尖划过“合格”两个朱红印章,突然想起雅溪给小默改作业时,总在错题旁边画个小红勾,说“对的就得打上勾,让人看着踏实”。“下午的分享会你去吧,”我把报告塞进文件夹,“我得早点回家,雅溪说今天炖了冬瓜排骨汤。”
小李挤了挤眼睛:“又惦记嫂子做的菜?不过也是,自从您把新材料的事推了,嫂子脸上的笑都多了,上次去您家送文件,小默还跟我说,妈妈最近总在绣小衣服。”
我的心猛地跳了下。雅溪这阵子总说累,早上起来还会恶心,我以为是天热没胃口,现在想来……手里的文件夹突然变得沉起来,像当年在出租屋接过她递来的存折时那样,又惊又喜。
下班铃刚响,我就抓起公文包往楼下跑。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停车场的月季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金粉似的光,像雅溪绣绷上的金线。发动汽车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笑:“陈默,你快回来!雅溪她……她又有了!”
车开出设计院大门时,我差点闯了红灯。方向盘在手里微微发颤,像第一次握着雅溪的手那样,又紧张又热。路过菜市场时,我拐了进去,挑了只最大的老母鸡,摊主笑着说“给媳妇补身子啊”,我咧着嘴点头,心里的甜像泡在蜜里,连空气都带着股焦糖味。
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围着围裙在厨房转,雅溪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杯温水,脸颊红扑扑的,像刚从平安村的桃花树下回来。“你可回来了,”母亲端着碗酸梅汤走出来,“医生说前三个月得小心,雅溪这胎怀得比前两回娇气,以后家务我全包了,你别让她沾凉水。”
雅溪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妈,哪有那么金贵?我绣东西呢,又不累。”她手边的绣绷上,刚起了个小衣襟的样子,针脚松松的,是给新生儿准备的。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摸着她还没显怀的肚子,指尖传来轻轻的悸动,像小默小时候攥着我的手指那样,怯生生的,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怎么不早说?”
“想给你个惊喜嘛,”她笑着捏我的耳朵,“本来想等你项目忙完的,谁知道妈比我还急,早上刚用验孕棒测出来,她就给你打电话了。”
母亲端着鸡汤从厨房出来,香味漫了满室:“我能不急吗?这可是咱陈家第三个娃!雅溪啊,快趁热喝,我特意放了红枣和枸杞,都是补气血的。”她把汤匙递到雅溪手里,又转身给我盛了碗,“你也喝,这段时间熬瘦了,得补补。”
灯光落在母亲的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霜。自从她搬来照顾雅溪,每天天不亮就去早市抢新鲜菜,回来还要给小默辅导作业,给念溪换尿布,夜里还得醒两回给雅溪盖被子。前几天我看见她偷偷捶腰,问她怎么了,她说“老毛病,活动活动就好了”。
“妈,您也歇着,”我给她夹了块鸡腿,“明天我请个钟点工,家务让她做。”
“请啥钟点工?”母亲把鸡腿又夹回雅溪碗里,“浪费那钱干啥?我身体好着呢,想当年在村里,怀着你还能下地割麦子。”她看着雅溪,眼里的笑意像老井里的水,漾了一层又一层,“雅溪啊,这胎肯定是个丫头,跟念溪作伴,俩小棉袄,多好。”
雅溪的脸更红了,低头喝汤,汤匙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夜风带着槐花香钻进来,吹得客厅的竹风铃叮当作响,像平安村的夏夜,踏实又安宁。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把雅溪宠成了公主。早上的豆浆要亲自磨,说“外面的添加剂多”;中午的鱼要挑肚子上的肉,说“没刺,雅溪吃着放心”;晚上临睡前,还得给雅溪揉腿,说“怀小默时她就抽筋,这回可不能再遭罪”。
雅溪总说“妈,您别太累了”,母亲就笑着说“累啥?看着你们好好的,我比吃了蜜还甜”。有天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母亲在厨房给雅溪泡孕妇奶粉,灯光下她的背有点驼,像被岁月压弯的竹扁担,却还在倔强地挑着一家人的日子。
设计院的项目进入冲刺阶段,我每天加班到深夜,回家时雅溪和孩子们都睡熟了,只有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里漏出她给小默缝书包的针线声,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
九月初的一个周末,我难得不用加班,正陪着小默在客厅搭积木,母亲突然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脸憋得通红。“妈,您咋了?”我慌忙拍她的背,掌心触到她的衣服,潮乎乎的全是汗。
“没事没事,”她喘着气摆手,“可能是早上买菜着凉了,喝点热水就好。”
雅溪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体温计:“妈,量个体温吧,我听着这咳嗽不对劲。”体温计显示37度8,不算高烧,可母亲的脸色却白得像纸。
“我下午去趟医院就行,”母亲把体温计塞回盒里,“你们忙你们的,小默不是说要去公园划船吗?”
“划啥船?”雅溪把车钥匙揣进兜里,“我送您去医院检查,陈默在家看孩子。”她扶着母亲往外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却放得很轻,“妈,您别硬撑,身体是本钱。”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小默举着积木跑过来:“爸,姥姥会好吗?”
“会的,”我抱起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姥姥就像那棵树,风吹雨打都不怕。”树影在阳光下晃,像母亲给雅溪揉腿时的手,稳稳的,让人安心。
傍晚雅溪回来时,手里拿着药盒,脸上带着笑:“医生说就是普通肺炎,开了点药,吃几天就好了。妈在楼下公园坐着呢,说晒晒太阳舒服。”她把药瓶放在桌上,标签上写着“头孢克洛胶囊”,“医生特意嘱咐,让妈别太累,家务活咱还是请个人吧。”
我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是给小默买的,糖衣在灯光下闪着光。“你看我,多大点事,还让你们担心。”她把糖葫芦递给小默,“雅溪啊,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做。”
“妈,您歇着,”雅溪按住她的手,“我订了外卖,酸菜鱼,您也尝尝。”
那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母亲的咳嗽轻了些,还喝了半杯红酒,说“高兴”。小默举着糖葫芦给念溪看,糖浆滴在地毯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花。我看着这一幕,觉得日子就像酸菜鱼的汤,酸里带着鲜,热辣辣的,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可母亲的咳嗽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却总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雅溪偷偷跟我说:“妈这病怕是没那么简单,我看她咳的时候总捂着胸口,要不明天再去大医院查查?”
我正想点头,设计院的电话打来了,说双子塔的基础钢筋出了点问题,让我连夜去现场看看。“我明天一早就回,”我抓起外套往外走,“您陪妈去医院,钱不够就刷我的卡。”
雅溪把保温杯塞进我手里,里面是刚泡好的热茶:“路上小心,别着急,家里有我呢。”她的手有点凉,指尖在我手背上捏了捏,像在给我打气。
工地上的灯亮得像白昼,钢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蹲在地基边,看着技术员测量数据,风把安全帽吹得“嗡嗡”响,像母亲夜里的咳嗽声。直到凌晨三点,问题才解决,我揉着发僵的脖子往回走,只想快点到家,看看母亲和雅溪。
车开上绕城高速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路两旁的白杨树飞快地往后退,像被拉长的影子。我打开车窗,冷风吹进来,带着点露水的凉。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雅溪发来的消息:“妈说想喝你煮的小米粥,你早点回来。”后面跟着个太阳表情,圆圆的,像小默画的。
我笑着回了个“好”,踩下油门,想快点看到她的笑脸。转过那个熟悉的急弯时,对面突然冲来一辆大货车,远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喇叭声像炸雷一样响。我猛地打方向盘,车撞到护栏上,“砰”的一声巨响,世界瞬间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好像看见雅溪站在老井边,手里拿着绣花针,笑着说“陈默,慢点走”。她的声音像,软软的,甜甜的,却怎么也抓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腿上钻心地疼。“师傅,您醒醒!”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喊,“我送您去医院!”
我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角的余光瞥见撞得变形的车门,还有散落一地的文件,上面印着双子塔的图纸,被血染红了一角。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屏幕亮着,显示“雅溪”两个字,像她绣在我衬衫上的名字,针脚深深的,刻在心上。可我怎么也够不着,只能听着铃声一遍遍地响,像她在我耳边焦急地喊“陈默,你在哪”。
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我又昏了过去。这次梦里没有老井,也没有雅溪,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我在雾里走啊走,总也走不到头,只听见母亲的咳嗽声和雅溪的呼唤声,缠在一起,像根线,勒得我心口发疼。
医院的消毒水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我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的吊瓶在晃,像小时候摇篮上的铃铛。“陈默!”雅溪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哭腔,“你终于醒了!”
她扑到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头发乱蓬蓬的,怀里还抱着念溪,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大眼睛看我,小手抓着雅溪的衣角。“医生说你脑震荡,腿骨裂了,吓死我了……”她的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烫得像火。
“妈……”我哑着嗓子问,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她。
雅溪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妈在病房呢,我让小李陪着。她知道你出事,当场就晕过去了,医生说……说她是肺癌晚期,之前的肺炎都是假象……”
“轰”的一声,我觉得天旋地转,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那个总说“我身体好着呢”的母亲,那个凌晨给雅溪泡奶粉的母亲,那个把鸡腿夹给雅溪的母亲……她一直都在硬撑,像平安村的老槐树,明明根已经烂了,却还拼命往天上长,想给我们挡挡风雨。
“司机……”我想起那个送我来医院的人,“找到没?”
“找到了,”雅溪擦了擦眼泪,“他说当时对面的货车逆行,您为了躲它才撞的护栏。他是个好人,帮着报了警,还垫付了医药费。”
念溪突然伸出小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我。我握住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像雅溪刚绣好的棉线。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像母亲给她晒的尿布,暖烘烘的。
“对不起……”我看着雅溪,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不该让您一个人操心……”
“别说傻话,”她捂住我的嘴,指尖带着点凉,“你好好养伤,妈那边有我呢。医生说……说妈还有半年时间,咱得让她开开心心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劲儿,像她绣东西时用的丝线,看着细,却能承受住拉扯。我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流进耳朵里,像平安村的雨水,带着泥土的腥气,也带着家的味道。
护士走进来换药,说我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雅溪抱着念溪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妈”,走到门口又回头,笑了笑:“你放心,我给你带了槐花饼,在保温桶里,饿了就叫护士帮你热。”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刚认识她时,她也是这样,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总能笑着说“没事”。只是这次,我看见她转过身时,用袖子偷偷擦了擦眼睛,像怕被我看见。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吊瓶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母亲夜里的咳嗽声,也像雅溪绣花时的落针声。我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急弯,大货车的远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可我好像看见母亲站在路边,朝我挥手,说“慢点走,家里有热饭”。
是啊,家里有热饭,有等我的人。就算天塌下来,只要她们还在,我就不能倒下。就像平安村的老井,就算冬天结了冰,春天也总会化,总能冒出甜甜的水,滋养着我们,一茬又一茬。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和母亲的病,像两块巨石,砸进了我们原本平静的日子,激起的涟漪,会漫过往后很长很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