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岁三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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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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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时人写姓名,春风引路入京城。

街边卖包子的老妪缩回了手,一头灰白的头发在白茫茫的热气里染尽了风霜。她脑上的粗布抹额边沿沾了些许汗渍,将曝露在阳光下的皱纹勒紧,瞧着倒也年轻了不少。

“老陈!靠岸了靠岸了!快来接一把!”船上的粗壮伙计将船绳熟练地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在码头上另一名男子的手里,二人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系紧了绳儿。木船咣地在岸上一撞,来回踉跄了几步,稳住了身形。

“诸位这边请哈,这儿便是咱楚国大名鼎鼎的玉京都城了,来时付过船费的都可寻自己个儿的去处咯,”伙计大咧咧地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粗巾抹汗,白色的亚麻布在脸上随意地大力擦开,似要将皮肤都拉破,“没付过船费的稍后等俺和老陈来收哈!一个都别想错漏了!俺记性可不差哩!”

“有劳了。”一名白面小生抬手掀开船帘,伸手便是抛了二钱银子。船夫眼中精光一闪,几步上前接过,笑嘻嘻地将这郎君迎了出来。跟着这富有书生的是一名身段极妙的女子,即便顶着厚厚的纱笠,也挡不住那般窈窕的模样。这女子腰身不过一握,用白丝长披若隐若现地掩着,便是不说话,也已然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过来。

“既已到了京都,便不烦郎君相助了,”女子同书生下了船,这才微微欠身行礼,“早先便为郎君备好了小宅,稍后会有车夫带郎君前去。奴家便不多作叨扰了,也好先行去寻了亲眷,免得落了旁人话柄。”

旁人一听,多多少少有些犯嘀咕了起来:原来是个家中没了人来投奔亲人的小娘子,怪不得衣着缟素,真是晦气。

“也好,女子闺誉为重。”书生顿了顿,目光隔着纱遥遥描绘着她的眉眼,“兰儿,你若是得了空,记得来寻我。待我过了殿试……”

“那是后话了,吕郎君,”珈兰莞尔,风情顿生。河风亦为之倾倒,起了色心撩拨着笠上的纱帘,“若郎君在京都当真有了立足之地,还望日后多多提携呢。”

书生颔首,回以一礼,目送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包子摊蒸屉的热气同粥铺的热气此起彼伏,空气中还夹杂着浅浅的一丝馄饨香味,简直要将饿了一路旅人的魂儿勾了去。书生提了提背上的行囊,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他一面走,一面瞧着茶铺的工人大口大口喝着粗茶,天马行空地吹着牛;听着远远地方嘹亮高调的吆喝声,垂髻小儿的啼哭;闻着小摊上虾肉云吞和青菜肉丝面的多彩味道,霎时便爱上了这风尘香骨。

便是大楚,玉京城。

珈兰半提着裙边,莲步之间只余匆匆行色,一双美目从未离开过玉京城外的一个方向。那儿是她一生的归属,更是她一生的开始,她这般淡漠而急切地走着,对行人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快步在小巷之间穿梭着,轻车熟路便抄近道到了城门旁。出了玉京的东城门,再顺着小道走一段路,才见到这座建在城外的府邸。或许从外部瞧着并不那么富丽堂皇,住的却是一位轻易惹不得的主儿,百姓皆是自发地往另一条小路走,久而久之,这儿便成了个分叉路口。府邸外的一段路显得格外平坦开阔,甚至路上有明显的马车车辙印子,生生在林间辟了一条车道出来。珈兰沿着大路提裙疾走,直至远离了喧嚣的城门,她才放宽了心,见四下无人,双腿轻点,猛然发力,借着身侧的老竹一跃而起。

一袭白影在竹间如鱼得水地穿梭着,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粗竹上借力翻转,衣袂翩跹,惊飞了不少鸟雀。这座府邸被重重的竹林环绕着,其后是山丘湖光,若非这官家的车辙印子十分显眼,还当真生出几分隐士高人的模样。无数春笋满林生,贵气将养了数年的竹林如今也茂密得生出遮天蔽日之感。白影一跃而起,寻了个高处的借力点,瞧准了方向,如飞鸟投林般落入那方院中。

扬起的清风卷落竹叶,自晴空片片跌落树荫,落在那人的衣袍上。

这儿有修竹老树,碧玉妆成,云卷云舒。女子稳稳落在院中的青石小路上,白衣缓缓归于宁静。深埋了数年的思念忽地寻到了出口,鱼贯而出。

珈兰顿了顿,心绪翻涌,抬手抓着自己的纱笠,扯了下来。

他只以一小小的银冠束了发,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不带半分情绪,神色再平淡不过。玄袍边儿上的云纹是以白色丝线掺了银线绣的,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细密精致,只一眼便觉着名贵不凡。若是搁在任何一处,都断然是个翩翩公子哥儿,可唯独他这一双腿需得依仗轮椅行动,着实令人遗憾了些。

万籁俱寂,唯飞掠的鸟鸣震耳欲聋。

“我听小寒说,这两日你便回来了,到不曾想如此之快,”男子合上书页,将册子平平地搁在自己僵硬的腿上,淡淡道,“恐怕是赶着回来的罢?那吕世怀可安顿好了?”

珈兰眼眶一红,不知何处而来的酸涩喷薄,盈满了心头。

他们也有五六年未曾相见了,纵然临摹过无数次他的丹青画像,终归还是不得一面。旁人来的信里总说他很好,不还是同以往一般无二吗?他撤去了院墙上的暗器和院中的侍从,将自己暴露在寒冷的侵袭之中,毫不顾忌自己的羸弱身躯,想来是一早就在等她回来了。

她抬手扶了扶发上无比素净的玉簪花,忽觉自己真真是失礼,竟连这身行头也不换便赶着回来,让他瞧了笑话。

“奴放心不下,便快了几步回来了。”珈兰弃了手中纱笠,盈盈身姿缓缓跪了下去,“吕世怀安顿在主上吩咐的小屋,奴召了马车去,想来午时便能收拾好一切了。”

“起来吧。”他点了点头,右手安放于书本之上,指尖冻得有些泛紫。

珈兰一怔,想起他的身子,径直起身向他走去。院门大大敞开着,穿堂风恰巧从这树下呼啸而过,于旁人来说倒算是凉爽,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折磨。

她缓缓推动了轮椅,素手微凉。

“珈佑和白姨都极好,只是想你得紧。珈佑在句读上天赋颇高,身子也还算不错,近日正同先生研习策论……”

他淡然地向珈兰转达着珈佑和白姨的近况,清风无声地打在脸上,似要剥离他周身残存的温度。珈兰半垂着眼帘,稳稳地推着轮椅,贪恋地呼吸着有他味道的空气。那种浅浅的松竹清香,夹杂着一丝药草气息,恨不得让人能将其揉入血脉之中。

玉京是大楚王城所在,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能够在这般地界有一所宅邸的已是高官名爵,更何况这般独立府邸的殊荣?这间郊外半隐于世的王府,便是大楚之主最为愧对的三公子——楚恒,字青岩。

三公子幼时在诸多王子之中最为聪慧,在武学方面也颇有渊源,若非多年前在南郡的一场人祸,恐怕早已承了太子之位。正因这一场人祸是为护楚王而起,三公子在楚王心中独占了一席之地,许多份例和赏赐皆是比照着太子给的。只可惜,再多的金银赏赐,再殷勤的寻医问药,也治不回楚恒这一双废了多年的腿。

如此,他成了其他两位公子眼中的香饽饽。京都局势瞬息万变,唯独三公子一人独揽多方大权而少人嫉恨。毕竟这样一个无用的瘸子,凭什么同其他两位公子争夺王位?

珈兰将他扶入正堂,绕到了楚恒的正面,俯下身子替他整理衣襟和额角的碎发。楚恒一愣神,望着珈兰似水的瞳眸,一时无言。

“主上……”

“嗯?”他轻声应道,嗓音沙哑无力。

“鲁国的一切,奴都安排好了,”她的指尖悄悄划过楚恒的额角,替他拢着的额角的碎发。兰花清香洒落鼻翼,悄声沁入肺腑,“夏组的几位同袍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想来迟三四日便到了。”

“我把你教得很好,一点儿没忘。”楚恒轻笑,凝望珈兰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像在品鉴一件最为绝妙的艺术品,“如今你回来了,我多年筹谋,正是时候。”

珈兰立即缩了手,退后一步,屈膝行礼:“但凭主上吩咐。”

“等过了年节,自有你的差事。白姨那里缺人手,且先见过故人,再来寻我罢。”

“诺。”

“小寒。”楚恒轻声唤了一人的名字,屋梁上忽地飞身而下一名黑衣女子,身量纤纤,眉目凌冽。

来人似一道剑光落于庭院之中,不过几息时间,便快步走了进来。这女子有一双极为澄净的杏眼,可偏偏覆了一层骇人冷意,滋养了腰间那把玄铁长鞭。这把长鞭可不是寻常的皮质俗物,而是由铁匠特意以陨铁打造的九节长鞭,每一节都暗设了小刃和放血槽,若是换了不熟悉的人,稍有不慎便会在行走时被长鞭割伤。

这也是故人呢——二十四使,冬组的小寒,同她兄长大寒一起贴身护卫三公子。冬组的六人是当今楚王特地从自己的亲卫中筛选的,除了这两人之外的自是在武艺上各有千秋。其余诸位则是楚恒在接受了楚王安排的六人之后自行组建而成。且不论十八般兵器,小部分人甚至存在于楚王的视线之外,于玉京之中颇具盛名。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楚王能容忍这样一个组织存在于京都,可见他对这位三公子的歉疚到了何等地步。

小寒缓步上前,接替了珈兰的位置推动轮椅,向着内室走去。二人是故友,擦肩之时相视莞尔,便算是初初打了个照面,稍后再寻时间叙旧。珈兰目送着二人进了正堂,又瞧着他们拐入屏风之后出了小门,这才放心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

两侧有翠竹石灯,暖阳当空,正堂边上的两道长廊深入后院,蜿蜒向前,引着清风竹叶争相涌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故土的气息,微提了裙边,重回院中拾了方才落下的纱笠,一步步回到后院之中。正堂之后山水花鸟独具一格,青瓦白墙间又有镂空石窗和拱形小门嵌入其中,倒更像是迷宫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

她熟练地穿梭在这番美妙院中,很快便拐到了东北边的一间大院落。这儿经长廊和木桥与前院相连,湖光之后,是栽了十数株桃树的小庭。只如今不逢桃花时节,树叶枯黄脱落,唯结实的枝干欣欣向荣。

一踏进这里,风中本无来由的药香霎时清明了。有人在院中晒了一筐又一筐或陈或新的药材,丁香、苏叶、泽兰、杜若、白英……其中有一些还是用来熏衣物的干花引子,也一并被人收在这阴凉处风干晾晒。

她缓步踏过石板小路,下意识地检查着那些草药的摆放方式。这些草药一看便是行家晾的,皆是放在风口处,平平地铺开,凌乱却有序。房中的美妇人似被珈兰的脚步声惊动,提裙而出,一手尚拎着一小篮子刚挑选过的人参片,朝云近香髻上银簪熠熠。

“你……”妇人窥见来人面容,大喜过望,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姨,”珈兰莞尔一笑,疾步向妇人走去,“我且刚回来的,方见过了主上,这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露随手将人参片放在地上,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拉着珈兰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长高了,也瘦了,可是在外头没什么对口的吃食?白姨今晚给你做些以往你爱吃的……你这喜好可有变过?你瞧瞧,你这孩子就是粗心,裙边沾了泥也不知道……”

白露围着珈兰一通打量,嫌弃这儿嫌弃那儿,一会儿是衣服穿得太过简单了,一会儿又是裙边长了袖口短了,饶是珈兰想说句什么,也插不上嘴。虽是简衣素服,却是一个月前新做的,到底也没什么不合身的。直至她最后一次绕回珈兰面前,叹了口气,才让人抓住了时机回话。

“白姨,我哪儿就这么娇贵了,不过是出去了几年,到叫白姨挂心了……外头总比不上府里,更何况我是去出任务的,又不是去享清福……只是,瞧着白姨这儿怪冷清的,怎的不找个药童来帮帮忙呢……”

“什么药童,都是些不中用的。上回那京都里济安堂的小药童来我这儿,却连晒个药都不会,倒不如我自己上手。这下好了,你回来我便轻松了,饶是谁也比不上你的。我也算能分心好好琢磨琢磨那小子的病症了……”

“说起这事儿,白姨,主上的身子……”

“老样子。”

“老样子?”

“说好不好,说坏也坏,他自己不愿意治,整日整日折腾旁的,我难不成还逼着他吃药么?”提到这里,白露脸上显然十分不快,“爱如何如何,总归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还是得去帮上一把,吊着命罢了。”

珈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虽一直远行在外,但并不是不清楚京都的情况。太子与二公子争先恐后地想吞了三公子这块肉,三公子能够一直保持中立又独揽多方大权,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拖着这样一副身子。他明面儿上替楚王处理政务,背地里为自己安插人手,谋划生路,实在是辛苦。他的处境有多艰难珈兰不会不知道,邻国又是虎视眈眈,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着急地劝楚王广纳人才、提前科考。

也难怪白姨会说他偶有山穷水尽之时。这几年二十四使陆续回京,纵使无法回到玉京城内,也大多在这边沿的一些县城落了脚,随时可以听候楚恒的调遣。凭她对他的理解,这位三公子,怕是在谋算些什么了。

是夜。

晚间的风逐渐变得刺骨了起来,京都郊外的风往往有气性,一逮着人便往人脖子里钻。夏日里还好,若轮着秋冬日里,便是刺骨的冷。楚恒差人关了门窗,又在屋内点了几盏灯,自己则是盖着一条狐狸毛毯窝在案旁,提笔而书。

小寒收敛了气息,寻了个背光的地方静静候着,若不是个中行家,恐怕压根就注意不到角落里的这一抹黑影。这种难能可贵的平淡和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名颇为魁梧的男子轻轻叩门,在得到楚恒许可之后才进了屋内。

这男子身着粗布麻衣,那壮硕模样似是穿不惯绫罗绸缎的。来人一双大手上遍布老茧,甚至连指缝都积了一层厚厚的老皮。可偏生这般壮实的身子,行走之间几乎听不到声音,呼吸之间亦听不出间隔,可见内力和轻功的深厚。

“主上,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男子跪在桌前,声音低沉且清晰,“府外王公公来访,说是奉王上之命来询问主上明日的打算。听王公公的意思,恐怕此番宣召是科举之事,可要奴去回了?”

“我也数日没去宫里了。你去回了王公公,我明日准时上朝便是了。”楚恒颔首,苍白的手缓缓将笔挂回架上,又迫不及待地缩了回来,无力地垂在毛毯之上,“恐怕明日,是不大安生了。”

“主上,奴瞧着您的脸色……”男子抽空抬眸,借着烛光隐隐窥见楚恒疲惫的面色,不禁开口关怀道。

“兄长,”小寒一时没忍住,从阴影中跨出一步来,“你先去回王公公的话罢,再去寻一趟白姨便是了。”

楚恒看上去着实不大好,一双眼中蜿蜒血痕,其下是肉眼可见的青黑,而面上唯一的红润之感却是由烛光勉强赋予的。烛火明灭焦黄,他的身躯亦随之细微地颤抖着,不住地打着寒颤。大寒见小寒一直在侧,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心中回忆了一遍楚恒的话,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起身离去。

空气中细小的飞尘一一回落于那块小小的狐皮毛毯之上。他如今瞧着已没了什么精神,夜色下的面容更显枯槁,哪还有白日里公子世无双的气宇。楚恒瘫坐在椅子上,佝偻了背,一双眸子逐渐黯淡了下去,望着桌上缓缓滴落的烛泪。那蜡烛分明还有大半根,是入了夜方点上,预备着替换灯里那盏的,如今竟也沾染了沉郁之气。

“恐怕,”他低沉着嗓,满满都是极尽疲惫的模样,“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没有在询问小寒,故而她也没有出声。楚恒自己心里十分清明,自己用半生残废、王位无缘换来了什么。若要反悔,自然得支付得起代价,他在玉京中苟延残喘至今,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负债累累、寸步难行。

小寒稍稍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自己该在的阴影之中,沉沉垂下了眼帘。楚恒本想重拾狼毫再写些什么,可实在是力不从心,一双惨白的手在烛光下抖得更为厉害,是真真儿连抬起也做不到了。他一向心性高傲倔强,从小到大受了痛挨了苦也不发一语,如今亦复如是,倒叫旁人看了好生心疼。

“也罢,明日你让白姨备些止疼的药来,今夜能挨过便挨过,不必如何放在心上。”

“主上,白姨以往给您配的药,近日瞧着实在是没什么效用了,不如让奴同白姨说一声,换个药方,抑或加大些药量,如此……”小寒轻声开口。

“明日回来再说罢。”

小寒顿了顿,见他已然下定决心,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位主子和珈兰那孩子一个德行,性子都倔的很,偏偏两人一碰面,相互的那股倔劲儿都没了,也算是能温和地听上旁人几句话,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吧。

“明日出门前,”楚恒拿手轻点了点一侧的几卷书简,“你把这些拿到阿佑那儿去,顺便把他前几日临摹的字帖拿来给我看。”

“诺。”

岁月不居,月华的洪流冲散了夜幕。

天刚蒙蒙亮,破日的孤云飘荡在半空,这座彻夜安眠的玉京城渐渐转醒。民间的摊贩陆陆续续出了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犬吠声和叫卖声如期而至。

来自四面八方的官家车马一一向着皇城驶去,恰是每日的早朝时间。只这回不同,诸位大臣入了宫却都在大殿外候着,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低声议论着今日的古怪情形。而始终屹立于殿外左右两侧的两位公子则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沉沉望着紧闭的殿门,仿佛在暗中较劲。

“三公子到——”外头的宦官扯着嗓子高喊,随着那辆木质马车的车轮声嘎吱嘎吱地回荡在迷蒙的空中。众人皆是一愣,纷纷退散到两侧,唯独首位的两位主子面不改色。

“三弟好大的排场。平日里总不见人影,怎的今日一论及科举,便收拾着来了?你这一遭,怕是要让为兄和父王担心上好几日呢。”

说话的是立于长阶左侧的太子殿下,一身贵气十足的官服料子,若是换了日头下必要晃瞎了旁人的眼。楚恒倒也不恼,只由大寒搀着,有些费劲地从马车内挪到边沿,再让大寒下地将一众轮椅行具安排妥当,方能顺利同他们说上话。

见三公子露面,周遭的官员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把行礼时的袍袖高于视线之上,以免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见身侧的几名官员如此行径,太子冷笑一声,不知心中早已出言讽刺成了什么样子。

太子殿下侧了眸,余光瞥见楚恒狼狈地被大寒抬起放到轮椅之上,眼神微眯,情绪晦涩不明。旁的大臣见状,更是伏低了身子,哪敢去瞧三公子的模样。

“倒是让大哥记挂了。”楚恒嘴角一扯,似乎已经习惯了太子投来的这种目光。

鄙夷,轻蔑,又带着几分可怜。

“父王方才传了两位丞相大人进去,如今都还未出来。我等在此也候了左右半个时辰,怕是要再过一刻钟,才见得着父王一面了。”另一侧的二公子施施然开口,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倒比起太子要好上许多。

“本宫尚且听闻,二弟负责的西南一侧不大安分,虽说早已派人镇压,还是有不少考生在上京途中为劫匪所杀。”太子的目光转向二公子,淡道,“若本宫是二弟,此刻断然不敢入王城,唯恐触了父王的霉头。”

“王兄多虑了,此番臣弟正是要为此事向父王禀报,也好不辜负了王兄一番心意。”

太子嘴角一勾,不再回话。

楚恒只不过在清晨的冷风里待了一会儿,浑身便如坠冰窖般寒冷。大寒见自家主上浑身战栗不已,急忙回身去马车上寻摸毛毯。

他是知道楚恒的身子的,昨夜便不大好了,今早出门时更是大费了一番周折。这些年来白姨的药一碗碗的往书房里送,药效渐轻,继而楚恒逐渐不以为意,遵照医嘱的日子也便屈指可数了。每每宫里人运了奏本来,他都是挑了灯,连夜将重要的几大摞全部审完。

白姨劝了几回,也闹了几回,到最后甚至抛下一众药品不管,自顾自去外头住了一个月,可他依旧我行我素。直到一个月的药有一碗没一碗的喝完了,病情反复了起来,这才差人好说歹说将白姨请了回来。哪知白姨反而跟看开了似的,饶是他依旧爱答不理,也不再多费口舌劝上半句。

许是应了白姨那句,吊着命罢了。

温热的毛毯配上汤婆子,这才让楚恒稍稍恢复了些许。

大殿之门在此刻缓缓打开,殿下三人齐齐望向那道门缝,毫不掩饰眼中的期盼。温暖明黄的光线从宦官身后涌出,声如洪钟一样掷地有声。

“王殿有旨,召三公子入殿觐见!”

“儿臣领命。”楚恒轻咳了两声,才应下了宦官的传唤声。

大寒缓步推动轮椅,沿着长阶前一侧专门为楚恒而设的小斜坡步入廊下。宦官恭恭敬敬地向三公子行了宫礼,指引着大寒到一侧上交兵刃,这才侧身接替了大寒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入内。而大寒亦是十分熟捻地将背上的两把长刀取下,交由宫人保管,这才得以入内跟上。

宫内规矩繁琐,大寒自是不愿意常来,尤其是每到上缴武器方可入殿的这一条,对视刀如命的大寒来说,几乎是堪比凌迟的煎熬。可小寒不过一介弱女子,实在是难以让她独自一人服侍楚恒上下马车。好在代管长刀的侍从十分恭敬,每次都是吩咐了两个小宦官双手捧着,跪在殿内入口处的柱子旁,好让大寒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四使的武器都是特制的,若有分毫差异,他们自然能够分辨得出。只是怕有人特地寻了这个空子,借此时机伤害楚恒,那可真是措手不及。

方才的宦官推着楚恒走的极慢,直到宫人放了大寒入内,他才稍稍加快了速度向着殿中走去。大殿两侧一左一右站着两位相国大人,一位是闻名天下的才学之士司马相国,另一位则是文武双全,共享盛名的李相国。

李相国如今年逾半百,又曾是武将出身,在军国大事上极有发言权;然而司马相国恰逢不惑之年,虽稍稍年轻于李相国,却是桃李满天下,于政道更有独特见解。这二者一左一右,面上各有风采,楚恒只需一眼便知道他们二人方才必是争得脸红脖子粗,也难为父王一把年纪,被这一左一右架住,偏生还打不得说不得。

“儿臣见过父王,李相国,司马相国。”楚恒微微低头作礼,倒是他身后的那位宦官和大寒,标标准准地行了叩拜大礼。

“岩儿,快快快,帮为父想个法子,”王座之上的苍老男人急忙开口,无奈道,“两位相国一左一右吵得孤头痛,且不论对错,只这科举的会试,便让孤寝食难安。”

“想必是两位相国大人各持己见,寻了不同却又相似的两个题目,让父王来谋断吧?”楚恒一笑,左右一瞥,瞧见二人手中拿着的象牙笏上不过寥寥数字,顿时心下了然。

“三公子最是熟知宫中政务,必然是知晓我大楚如今境况如何。且来评判一番,究竟是老臣这题目好,还是那司马大人的题更胜一筹!”李相国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笏交到一侧宦官手中,长袖愤愤然一甩,十足十的倔脾气。

楚恒从容一笑,接过了宦官递来的朝笏。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番来去,灯油滴落。

珈兰临窗而坐,脸上惺忪睡意未褪,便听白姨和外头的婢子说起主上的动向。她本想昨日晚间便去书房侍候,谁知白姨铁了心将她按在屋里,又是把脉药浴又是问诊施针,生生把人折腾出困意来。但其实她心里清楚的很,恐怕楚恒的身体情况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般平静,若她这一夜真去了,估摸着也要惹出不少麻烦来。

美人轻叹一声,拢了拢鬓边的细碎发丝,慵懒地将一小段雪白脖颈暴露在光下。

她收回了百无聊赖的目光,侧倚在太妃椅上,摸索着另一手的指尖。近日手中又生了不少茧,而每每生茧便是最痛苦的事情。为了不让肌肤粗糙,必得用白姨的法子将茧除去,抹上药膏,万万不能生出一点疤痕。这可不是什么主上的恩赐,毕竟也不见小寒的手上何时干净过,只是她,是唯一一个被楚恒下了死命令,必要养的肌肤如玉、不染纤尘的人。

好像,是为了将来能为他谋得些什么。

“如此,若是主上回来,你派人过来通知一声,我便让兰儿去前头。”屋外传来白姨的声音,温婉知性,哪有半分中年的样子。

“白姨安排便是了,”小寒自然是与白姨十分亲近的人,言语之间也随意不少,只听她轻声笑道,“只是昨日我瞧见主上身子,怕是今日一行,还得白姨多费心思了。”

美妇人一双素手缓缓推开门,面上也是笑意不减,侧眸瞧见慌慌张张连鞋都没穿便下了地的珈兰,霎时心头便蒙了火气。

“你这孩子,你……”

“白姨!主上他……他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去给我把鞋穿上,这般无礼成何体统?若今日来的是大寒,你怕不是连女儿家的脸面都不要了!主上那身子骨再怎么也是他自己糟践的,用你操心么!”白姨面有愠色,一把拽住珈兰的手,把她拉着按回了太妃椅上。

小寒一低头,便瞧见珈兰那双小巧白皙的金莲玉足,隐约于白裙之间,暗染轻尘。这样好的颜色,着实不愧于主上的一番心思,若有落于尘世之际,纵无仙子之称,也有神女之名。

“白姨……”珈兰反客为主地抓着白姨的胳膊轻摇撒娇,美目微有水光,“我一向听话的,只主上的身子要比这些重要的多,再者说……”

“主上主上,我真不知他把你交给我有何用处,我看倒不如直接将你扔回去,也不枉你日日念叨,夜夜记挂!

“你回来时我便告诉过你,他身子无碍、同往常一样,你偏生不信,泡药浴也不甚老实,如今……”

白姨话音未落,院中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气喘吁吁地高喊着白姨和小寒,似是有什么催命般的急事。这奴仆踉踉跄跄地跑进院中,提了气大声对着门内喊了一个字:

“报!——”

来人脚步急切,毫无章法。

小寒浑身刹那紧绷,一个回身便冲到门口,腰间的长鞭发出清脆的几声低鸣。珈兰和白姨亦是一顿,二人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眼,即刻各自行动了起来。珈兰几息间便穿好了鞋袜,从枕下抽出了常备的短匕隐于袖口,而白姨则是一抹手将桌上几瓶药收入箱内,背好了行医箱。

这等反应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门外的小寒眼睛一眯,当她看清来人是主上身边熟悉面孔的小厮时,握着长鞭的手一松,手臂看似顺便地轻轻扣响了木门。屋内二人闻声了然,相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有了动作。诡异的和谐之下,两人一个将手伸入水盆里粗略地洗了洗,另一个则是将匕首放回了原处、戴了面纱,随即相携出门。

小厮低头喘了口大气,直起腰时,面前三人已是云淡风清地等着他的回复了。

“白姨,公子方才回来了,大寒大人让奴先来寻您,说是主上身子不大好,还得求您一往。”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这一段冲刺还有些余韵未消,便继续小声地呼吸着。

“混账东西。”白姨漠漠开口,提了提手中的医箱,不屑道,“平日里也没见多么娇贵,总归死不了。”

珈兰一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地望向小寒寻求帮助。小寒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冲她摇了摇头。

白姨赌气般放慢了脚步,带着心急如焚的珈兰和司空见惯的小寒缓缓往前院走去。小寒是经常遇到这种事的,刚开始还十分焦急,每每见白姨实在是有恃无恐,便知道主上必然无碍,一颗心也逐渐安定了下来。倒是难为了珈兰,头一回遇到白姨这样的反应,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只好一路紧紧攥着自己的一角裙边,在白姨身侧进退两难。

前院的一众婢子小厮忙得脚不沾地,进进出出端的都是一盆又一盆的热水,无穷无尽。此番门外还立着几位宫中的太医和宦官,看得白姨一阵蹙眉,心中不喜。

诸位太医回身,目光撞上这位传闻中医术高超的美妇人,下意识地要行平礼以示友好。谁知人家一行三人看也不看这几个古板老头,而守门的两位奴仆也丝毫没有阻拦之意,直接把她们放了进去。珈兰更是妙人,直接提裙轻身,一闪而过,让几位太医只瞧见了一角白色衣裙和空气中淡雅怡人的兰草清香。

珈兰先一步进了屋内,平日里神色淡淡的男子如今被平放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一连串的婢子奴仆进出于一侧的屏风之后,那里是平日里他用的浴盆,如今被满满的倒了一整盆的热水,幽幽地散着热气。

这情状,怕是寒症犯了。

大寒在一侧指挥着他们,让他们此行来来回回去准备冷水,井然有序。而大寒小寒这兄妹二人似乎都知道珈兰对自家主上的小心思,心照不宣地无一人劝阻,仿佛得了命令般默契。

室内原有的安神香气被滚烫的水汽挤到边角,连同心中的平静一起被驱逐。珈兰手足无措地坐在榻边,如玉般的手撩开了他厚重的袍袖,抓过手腕细细把脉。世人皆以女子冰肌玉骨为美,而纵是珈兰这般体温向来比旁人低些的女子,也只觉触手冰凉。楚恒此刻的体温比之尸体更为寒冷,嘴唇惨白,面上也失了血色。

他平日里偏爱一袭长袍便装,极少有穿着如此正式朝服的时候。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朝服要比他素日的衣物厚重一些,自然也比那些衣服要保暖许多,不然恐怕他的病况还要再糟糕一些。

他此时眉头紧蹙,双唇有些发紫,额头上还细细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来。这脉象几乎细不可闻,连珈兰都不禁多用了几分气力,指腹往内按了一些,才寻到他微弱的脉搏。

不经意间,白姨已悄然而至,站在一侧等待她的诊断结果。

“你既已经诊了,便知道情况。直接告诉我脉象如何。”白姨还有些生气,见到珈兰那副丢了魂一心为他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愤不平,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脉象沉迟细微,体寒发汗,面色苍白,比之我离开那年有过之无不及……白姨,他这是……”珈兰乖巧地将脉象一一报出,心下不免担忧。

“想必外面那堆庸医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白姨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药箱轻摔在一旁。珈兰面上一热,急忙撒开手,起身让座,“不然宫里那老头也不会轻易把他送回来。平日里不是最喜欢晾着我的药么,那便让大寒好好忙几个时辰,泡上几回药浴,我且看看,他此番遵是不遵!”

白姨嘴上不饶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是已然抓了他的手腕,神色不悦地把着脉。门口那几位太医探头探脑地打听着里面的动静,被发现了又立刻缩回去,低低讨论着这位三公子的病情,不敢高声语。

毕竟他们,哪怕知道脉象情况,也确实商量不出个所以然,只闻听是寒症,反反复复了多年都不见好。他们几个纵是想破了头,也只开出些寻常药方,能将病情稍作延缓便是不错了。珈兰幼时也同白姨那儿学了些把脉功夫,看看普通的头疼脑热倒是足够,真要用到楚恒身上必是不够格。她算是关心则乱,好在白姨不曾怪罪,便一直静立一旁侍候。

“白姨……”

珈兰见白姨瞥了一眼楚恒的面色,心知这是差不多有结论了,急忙开口问道。

“既然死不了,就由着他们折腾他去,省的让我来费心思!”白姨一甩手,提了药箱气得径直走出了门外,一副当真要不管不顾的模样。

几位太医茫然地看着这位美妇人来了又走,皆是一头雾水,唯独大寒和小寒习惯地尴尬一笑,轻车熟路地让几位婢子下去抓药,无奈地出门送走了几位太医。

楚恒平日里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身子,这般晕厥也有过好几回了,白姨早就告诉了他们救急之法,也在府里的药房内留存了药方,以防白姨外出不在时众人束手无策。

她们忙她们的,珈兰复又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榻边,握着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些许温暖。白姨既说死不了,那想必是真的没有性命之忧,如此也让人放心不少。总归她在这里,白姨不可能当真不管不顾,早晚会有机会求得白姨来看看的。

珈兰如获珍宝地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兀自凝望着他的面容,眉目间不知不觉地攀上失而复得的欢喜。他的手掌十分宽厚,指间骨节分明,冰凉得像极了精美的玉雕品。

她细细摩挲着他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老茧,心中五味杂陈。

楚恒二十岁便有的风霜眉眼,较她离开那年更加瘦削,更别说染上病中的苍白,是何等的令人担忧。那种仿佛随时随地会撒手人寰的面色,寻常人见了都胆战心惊,何况是她。

可每每他清醒之时,二人又如出一辙地变回了若即若离的主仆关系,多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也自是未改分毫。

她受命在外奔波数年,虽时常有来信,数年来却从未曾面见一回。她每每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的便是幼年时候,南郡之案。

三公子和楚王在回京途中被叛兵围剿,楚恒为护自己的父亲,不惜被叛军捕获,于雨季拖行了数十里,残了一双腿,终身寒疾相伴,再不能行走站立。

珈兰和她的弟弟也是在那一年,被他从废墟里捡回来,养在身边,有幸成为二十四使中的一员。

从那之后,覆水难收,一发不可收拾。

大寒备好了药浴,自然将屋子里头两名女子赶了出去。小寒送走了外头候着的乌泱泱一片太医,回来时抬头一瞧,那傻姑娘还不顾男女大防守在门外屋檐下,片语不发。

院中的草木沉醉于阳光的温和,痴痴卧于竹林,枕着天地。微风横渡长廊,一丝寒意却被隔绝在门外,寸步不敢逾。

“兰儿……”

小寒见珈兰站在廊下独自出神,心下不忍,正欲开口劝阻,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屋内大寒的身影在屏风后忙碌着,时不时传来他吩咐奴婢的声音,她们二人则因着男女有别,暂只得在外等候。

“我无碍。”珈兰扯了扯嘴角,露出苍白无力的一个笑容。她望着院中地上堆叠起来的竹叶,一一被风吹散,又飞到另一处,同旁的枯叶作伴。

世间万物,尘归尘,土归土。纵使一时攀得万人,终有落叶归根之际。

“其实,你此番回来,主上的安排你想必已有所耳闻了。

“京中最为出名的逍遥阁——我已经打点好了,只待秦家老将军回京,你便有时机可把握。”小寒转念一想,最终还是决定先嘱咐了公务,再论私情,“主上的意思是,难得的空闲时间,不妨好好休息一番,之后也好……”

“小寒姐。”

小寒一顿,抬眸望着珈兰如粉玉雕琢般的侧脸,那些话一时之间如鲠在喉。

“我想,这几日,我可否同你一道儿,随身侍候他几日——有些话,我想他不肯听白姨的。再者,我在这里,白姨总不好放任他不管的,总归会顾着些……”

珈兰回过身来,发簪上的白玉流苏轻晃颤动,如星点般在日头下耀目好看。小寒怔了怔,暗暗思索了一番,抿嘴应了下来。

“也好。你若是在,想来主上也不至于日夜不安地寻摸出路。京中局势瞬息万变,如今已有了鲁国王室相助,再加上吕世怀这一位……若你当真能在秦家军一事上再添把助力,好歹也是一方保障。主上这几日心系西南劫匪一案,恐怕等病一好便耐不住要出去,你能趁着现在多陪陪也好。”

“我晓得的,小寒姐,我只是……”她忽地转过视线,眼中的光芒难以泯灭,“我只是……”

“好了,你且进去罢。入了秋,天气也渐凉了,你可别沾染了秋寒,倒让主上徒增烦恼。”小寒轻笑道,瞧见珈兰面颊上飞起的一丝浅浅红影,心中不免安慰许多。

这姑娘,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利落地回过身,扒着门框轻唤了声兄长。屏风后的男子熟稔地收拾了那些换下的衣衫,搭在自己孔武健硕的小臂上,抬手示意珈兰可以入内。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一缕一缕从窗缝和门口蜿蜒而出,更有甚者则是大胆地攀上屋檐和廊柱,熏得人好不自在。但这府中、院中的男女老少似乎都熟悉了这等气味,也不觉着有多么呛鼻。

珈兰轻挪了挪步子,裙摆摇曳,蛊惑了些许初秋的微寒。

四扇屏风隔开了外界的喧嚣,每一幅屏条上依次绘上了春、夏、秋、冬四景,承载四时。画中风骨似要跳脱出这檀木屏窗,随着楚恒常伴的浅淡墨竹香气,不经意间已然占据了整个视野。

他独自坐在药浴盆中,分明已然转醒,却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虚弱和无力。见珈兰进来,楚恒下意识地刻意直了直脊背,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这样美好的默契是从何而始。分明最初见的时候,珈兰抱着必死的决心同他僵持不下,一双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只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人千刀万剐。

她歇斯底里地在府中的囚牢内尖叫号啕,如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图让楚恒妥协让步。

可如今大相径庭。

她伫立在屏风外,半侧过身,不敢去看那半透屏风后的身影。

“主上,”珈兰有些无措地攥着自己的一角袖边,无论是羞怯也好,规矩也罢,“可还需我……去唤白姨过来……”

“不必了。”楚恒不着衣衫,周身浸泡在棕褐色的药池中,只半露出锁骨和胸口,说不出的慵懒,“我身子无碍的。”

实则,由于楚恒双腿的不便,这屋内许多地方都是特地去除了椅子,单独留出了轮椅可置放的地点。故而诸多地区的空间会相比寻常人家的要大一些,皆是为了给楚恒的行动提供便利所设。

珈兰一时无言,瞥了瞥一侧屏风旁停着的轮椅。其上覆了一条厚厚的毛毯,瞧着便知柔软温暖,最是适合他的体质。

屏风后的男子不经意间深深出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几近冰封的血液此刻总算恢复了流动,心脏也仿佛重新喷薄出生命,这样浓厚的药味真真是让他万般舒适。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欲开口吩咐来着,忽凝望着珈兰修长的身影,蓦地反应过来。

对了,不是小寒啊。

小寒最是听吩咐做事,从不逾矩,往常这种时候断然不敢入这屋内半分,说到底终归不是最称心的。他木讷地望着珈兰清瘦窈窕的倩影,心中微动,那一点异样的情绪刹那便被理智纠正。

“主上,白姨的丹药……”

“替我将白姨的丹药……”

二人皆是一怔,空气也是一滞。

“在门边桌子的右侧,第一个抽屉那。”

珈兰小小应了一声,乖巧地去取。

“兰儿。”

珈兰一手勾住抽屉上的小铜环,方往外拉了些许,便听耳畔传来楚恒的声音,手上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女子下意识回过头,容色如玉,似新月生晕,花树堆雪,四目相对。

她急忙抽离了视线,低头专注于抽屉中一排整齐排列的小瓷瓶,从中寻摸了一个标记着今日时辰的出来。瓷瓶上缠绕着细细密密的青花花纹,小巧精致,服用这一小瓶的药液确实也用不了多少时辰,倒是极为方便的。

“你把药放着,让大寒过来吧。且安心便是了,只记着,今日切莫出门去。”

“诺。”

……

玉京城内的守将收到消息,早早地将城门大开,城中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聚集在城门边上的各种茶水摊上,皆是为了迎接今日回京述职的秦家将军。

秦式一族是门庭极为显赫的皇亲国戚,秦老将军有一女入宫为妃,曾为楚王诞育三公子楚恒,不过红颜薄命,早早便撒手人寰。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载,不少文臣曾弹劾他不敬君王、功高震主,好在楚王一直坚信老将军一腔忠心,从不加以斥责。

老将军也感恩楚王知遇之恩,带着秦家的小孙子——秦典墨立下无数战功,保家卫国,满门都是忠烈的铁骨硬汉。

这一切最初,皆是因为秦老将军的儿子,曾为了楚王战死南郡,尸骨无还。

这次大开城门,满城相迎,便是秦家军又拿下一场硬仗:楚国和齐国边境的三城之争。

楚王听闻秦家军凯旋,是真真从心底里乐开了花,只待秦将军回来加以封赏。不过话说回来,楚王心底到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心存愧疚的,毕竟他最为疼爱的女儿于宫中早逝,但凡为人父者,又怎能不心痛?这厢秦老将军已是领着一众将领驭马而来,从远处的山林间逐渐靠近了这座繁华的玉京城。

前来迎接秦家军的是东宫之主,楚王和他的发妻所生的嫡长子,其地位之尊崇,在今日迎接的阵仗上便可见一斑。围观的百姓们只瞧着这一身华光的太子殿下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作揖鞠躬,立即惊恐地齐刷刷跪满了两侧,垂低了脑袋。

到底是王室最顶顶尊贵的太子,少年英才,这通身的气派,同楚王如出一辙。

太子将身子微微伏低了些许,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生夺目。

“恭迎秦老将军凯旋!”太子不轻不重地开口,还未等来人下马,便已经收了行礼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地踏响了城门内外的石砖,整齐划一,毫无错漏。

秦老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骄傲小娃娃,又瞥了一眼周遭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百姓,一时之间心中不快,皱起了眉头。

这小娃娃身为东宫之主,若他都得以礼所待,更何况是两侧这些平头布衣?可他偏偏把这分客气生在秦家军施礼之前,又如此让百姓跪接,可不是要给秦家军扣上礼数不周、不敬君王的帽子了?若真有文官一纸奏折递了上去,平定之功付之东流不说,那些功高盖主的谣言……今日这些人多少都得受君王怒火之灾。

好啊,好一个太子,竟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他拉了拉马缰,银白的胡须在秋风下微微颤了颤,又立即恢复了原状:“本将一介武夫,断受不起诸位的这番大礼。秦家军在战场上浴血而生,从不夺百姓粟粒,更不受天下臣民半点礼数!诸位要跪,老夫便也只能下马谢之,谢诸位百姓为秦家军纳税征粮,也谢楚王许秦家军山海之功!”

秦老将军说着,翻身下马,稳稳立于天地之间。他身后的一众将领见状,包括秦少将军,齐齐随着主帅的动作下了马,盔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随着他们的这番行径,哪还有百姓垂着头,一个个都纷纷抬高了脑袋,恨不得贴到秦老将军脸上去,仔细瞅一眼这位功臣是否当真如他所言的公正清廉。

秦老将军垂垂老矣,隔着盔甲也能瞥见那灰白的两鬓和胡须。让这样一位老者跪谢许些年轻百姓,若搁着平日里,是要折了寿数的。人群中的一些老辈儿面面相觑,眼中已是盈盈泪光,他们哪里听不懂秦老将军的真心呢。

“众将听令!”秦老将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耳畔嗡嗡地听见后方军士传来的镇山之语。

“末将在!”

“跪谢大楚百姓,叩谢大楚之王!”

“从将军令!”

两侧的百姓个个睁大了双眼,且瞧着这视野中的年迈将军,领着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冲着四方之天,两侧诸人深深叩首。

太子双眼一眯,秦老将军跪拜的方向正好是他,但又实则不是他。这样的君臣大礼,说是合礼数不错,可这大礼跪长辈、跪君王,他一个年纪轻轻的王室公子,哪里配得上秦老将军和一众将领的大礼了?他忙在面上铺满了笑意,微微偏离了大道正中,快步上前扶起伏于地上的秦老将军,连声劝道:

“老将军这是作何,将军乃大楚之功臣,父王同诸位百姓皆感念老将军辛苦,这才遣了本宫相迎。”

老将军心底不仅一阵冷笑,这般大的阵仗,引得周遭百姓以叩拜之礼相迎,是要给秦家军叩上多大的不敬之罪,事到如今竟还扮起了好人来。

他们秦家可不是傻子。林家人的好谋算,秦老将军也不是头一遭领受了。

“老夫知太子殿下并无他意,但此番福气,老夫实不敢受。”秦老将军说着在太子的搀扶下起了身,其他人却还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曾动过。

“将军说笑了,”太子面上笑意盈盈,叫人如沐春风,“还请诸位都先起来,哪有这凯旋之际,军民互相跪拜的道理,到让本宫难做了。”

此话一出,周围稀稀拉拉地有些百姓这才站了起来,秦老将军脸上方挂上了敷衍的笑意,一抬手,便是整齐的兵甲之声。

面前的这只笑面虎太子,他的生母便是王上的正宫王后,当年秦老将军爱女之死,明里暗里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虽则王后多番有意拉拢秦家军,但是数次都因着当年之故,秦家军从未有所表态,甚至对此十分厌恶。反而是三公子楚恒,纵然因着血脉之由和秦家军多以亲近,也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破了大天,秦老将军与这家公子谈谈天说说地,第二天又去那家公子家里溜溜猫逗逗狗,向来都是懒散随性的状态,同时又十分疏远太子。因此在王后眼中,秦家军一直是个别扭的存在。

他们不过是领兵打仗的粗人。

怎能习惯的了京中贵人的权势之争。

秦老将军这样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葬身深宫,如今身边就剩了个还算得力的孙子、一双战友的遗孤,哪还求得了其他。

“秦老将军这边请——父王早些时候便吩咐了,让诸位将士各自歇息,若家人亲眷居于玉京之中,自是随时可来探望。倒是秦老将军,父王已恭候多时了。”

“如此,秦家军城外驻营,整顿人数之后轮次休沐五日!众将听令!”秦老将军面上容光焕发,似乎霎时年轻了几十岁,声如洪钟地吩咐道,“出城!”

“从将军令!”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微微抬头,记下了秦老将军身边与老将军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悄悄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入巷子里,转瞬间了无踪迹。

……

楚恒悠悠转醒,鼻翼间还残存着似有似无的药香,整个人都像是被这股气息浸泡着。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头顶这片挡光的帷帐从两侧倾泻而下,挡住了三侧的光亮,仅剩的一侧也被一名女子挡住,倒有些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白姨用襻膊束起了宽大的袍袖,有几分做活女工的模样,让楚恒顿增不少心安。她一手捏着细细的银针,另一手则是在楚恒白皙的手臂上摸索,找准了一处便迅速地扎了下去,随即又轻转着针身,调整深浅。

楚恒的目光越过白姨,望向更远些的地方。屋内门窗紧闭,一丝光亮都钻不进来,唯独只有一侧的烛火闪动,叫人眼晕。他又扫过桌上一成不变的茶盏陈设,目光落在不远处亭亭伫立的女子。

她垂眸立于不远处,白裙皎洁,朦胧水汽间似身后烟霞轻拢,粲然生光,哪似凡尘之姿。

“看什么看,眼睛都看瞎了不可,”白姨又是一阵扎下去,故意扎在楚恒的痛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醒了便到处看,也不知这双眼睛是做什么使的。”

这话分明是无理取闹呢。

“白姨……”楚恒讨饶地轻唤了声,此刻浑身无力,是当真没法子动弹,偏生又遭了这要命的疼来,“我不过想看看,大寒回来了没有。”

“要回来早回来了,这俩兄妹一天到晚跟在你后头,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能丢了。”白姨又怼回去了一句,回头唤了身后的女子上前来,吩咐道,“这些针莫去动他,待过了一盏茶时间,再尽数拔了,方可恢复些气力。”

“白姨且放心,我有分寸的。”珈兰应声道。

“我自然知道你有分寸,但这小子没什么分寸。”白姨冷哼一声,“上回我替他扎的针,自己胡乱拔了不说,还又去外头跑了一圈回来,没叫得我气死,倒叫得我给他累死了。”

“白姨,若非有急事——”楚恒挑了个时候开口,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身上还一阵阵地泛寒,“我也不会——”

“什么不是急事?我还急着回去晾我的药,还急着回去睡回笼觉,哪经得住你这一次一次的折腾了?我真是昏了头才同你这般唠叨,且由得你去了!”白姨一甩袖子,也顾不上珈兰在一旁候着了,直接一把拎起自己的药箱便往外走。临了临了,终归还是抛出来一句:“伺候他吃药!”

珈兰轻笑,微微侧过眸子,袍袖轻掩红唇。

楚恒心中松快了不少,目送着脾气如此不耐人的白姨出了门,方注意到珈兰那双弯弯妙目。他和珈兰,还有白姨,应当是二十四使之中少有的关系亲近之人了,其余的多端着上下级的架子,鲜有与她们这般亲近的。白姨与珈兰同出南郡,一个是南郡出身诸国闻名的神医,只脾气古怪不曾受人所用,一个是那年在废墟里……捡来的孽缘。

他动了动冷得发僵的手指,倒牵出身上数处的刺痛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敢妄动分毫。身上那些针刺入的穴位就好比有冰锥入体,白姨每回都想尽了办法折腾他,唯恐他身上病痛不够难耐。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杂乱无章地在四下乱窜。方才药浴的水盆一直没被撤去,仍有余温的水如今尚不断冒着热气。若是大寒站在这里,恐怕是周身都要热的覆上一层汗来。

“我瞧着,白姨还是老样子。”楚恒回正了面庞,出神地盯着头顶的一片帷帐,眼中的光辉逐渐消散了些许,转而蒙上数不尽的疲惫和痛苦,“我以为,你回来,会让白姨改变些许的。”

“白姨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你且不听她说些什么便是了,”珈兰缓步靠近楚恒,在他床边的脚踏上缓缓跪下,“白姨同意说,即日起,主上的餐饮,医药,皆由我管上些。”

“白姨的话,想来我倒是不得不遵了。”楚恒阖上双眼,面色苍白如纸,只隐隐泛出的微黄还昭示着他的生机。

珈兰顿了顿,抬手将他额角的汗珠擦去:“可是,奴听白姨说,奴不在的这些年……”

他心头一怔,双手有些细不可闻的轻颤,暴露了心底的情绪。

“你并不听她的话。”

珈兰的身上是浅浅的兰草清香,数十年如一日。她似乎格外爱惜这类花草,常以此沐浴熏衣,惹得春日里的蝴蝶也能为之倾倒。自然之物尚且如此,楚恒本就难以超脱乾坤,又如何耐受。

这般舒心的气息,从她跪下的那一刹便席卷了他身畔的空气。难闻的药味中混入了珈兰久违的气息,像是久旱逢甘霖,舒服得浑身上下无一不放软下来。她瞥见楚恒眉间逐渐散去的紧绷和苦楚,以为他是累了,不再说话,只凑近了一些,胳膊搭上了床沿,侧过眸去看窗上印出的光线。

烛光、日光从她完美白皙的颈间滑落而下,越过肩头,一泻而下。

“兰儿。”他忽然开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贪恋地缓缓吐出。

“嗯?”珈兰回眸,发上的素雅流苏晃了晃身形,发出细不可闻的珠翠声。

“小寒同我说了,我想着,要不你且替她几日,如此……”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暖地挨在床畔。

世上女子,唯此一位。

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

……

玉京王城内。

身着蟠龙金色长袍的老者愤愤地将桌上奏折往案上狠狠一甩,复又十分泄气地往后一靠,仰头瘫软在木质镀金的雕花龙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屋内焚着名贵的龙涎香,香炉就安置在一侧的小方桌之上,一团团向外吐露着口中香料的浓郁。屋内零星站了几名再规矩不过的宦官,一一垂低了项上那颗脑袋瓜儿,只怕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屋外也是安静如鸡,虽则远处的许多殿宇都早已熄了灯,困倦的夜色里却跪了一排精神百倍的奴仆于君王殿前。寒风从宫墙的夹道里呼啸而来,急冲冲地灌入外头那些人的脖颈之中,冻得他们直哆嗦。可纵然面对这样攻击性极强的夜晚,这些卑微安静的仆从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竟是喷嚏也不敢打。

安静得可怕的宫门外,缓步走来一名面色红润的老者,垂垂老矣,应是足足的知命之年。他在这些人中扫了一眼,并未瞧见这些小宦官的领头者,便干脆直接在殿门外的正中央跪下,眉眼间染尽了风霜和睿智。

“王殿,老臣司马,特来求见。”

回答他的是一成不变的风声和万籁俱寂的天地。

他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有神,似有什么精气神在冥冥之中压制了体内的疲惫。分明这时候司马相国可以在自己府上安然就寝,到次日早朝时再来觐见,如此匆忙倔强地求见,必然是有他实在看不过去的事,亦或是十万火急的政务。

可奈何这位王上,从来性子阴晴不定,除了对待他最爱的三公子外,旁的事物好似从来都不甚上心。司马相国跟随楚王多年,自然心中明了,楚王对三公子和秦家的愧疚之心。

白日里便有人来传消息,说是秦老将军带着一众将领回城复命,总算是让楚王一向紧皱的眉头松了一松。谁知太子身居高位,却做出了让楚王十分不齿的事情来,让本来开了春儿的大殿忽又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冻得人闭口不敢言。

夜风萧瑟而过,面前紧闭的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划开一道口,透出一隙微光。同时,殿内的温暖也从缝隙中倾巢而出,直直扑向跪在门口正中央的司马相国。他清了清嗓子,俯下身去跪伏于地,再次开口。

“老臣司马,因西南劫匪一事,请见王殿。”

“哎哟,这玉露生寒的时候——相国大人快请起,王上召见呢。”里头宦官故作慌忙地跨出门来,弯腰扶起了地上的老者,声音也是一样的年迈和沙哑。

这位宦官的年纪,约莫比王殿还要大上两三岁,因着从小就侍候君王的原因,此刻也是楚王身边最为得脸的奴才。这宫中人尽皆知,一向这位宦官大人瞧不上金银,只遵循王上一人的吩咐,故而他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王上的意思。

宦官热情地陪着笑,将司马相国迎进了温暖如春的大殿。老者跟着宦官一路垂着头进来,直到到了王殿桌案前,才再度跪了下去,眉宇之间满是恭敬。

“叩见王殿,”司马相国标标准准地行了官礼,以额贴地,“老臣有要事奏报,深夜叨扰,还望王殿见谅。”

“司马卿啊——”桌案后坐着的老人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着眼,“孤还以为,你要同孤好好说一说太子的糊涂行径。”

“老臣不敢。”

“罢了,你先起来吧。”楚王睁开沉重的双眼,目光示意一侧的木椅,“赐座。”

“臣恭敬不如从命。”他这才改了些口,但始终顾念着君臣之分的疏离。

司马相国在宦官的搀扶下起身,缓步走到木椅旁,理了理衣袍就座。只是他刚刚坐稳了身子,楚王鹰似的眼睛便瞥了过来,带着一丝恼怒,好似要将人穿透。

“爱卿可知,孤那无用的太子,今日在城门下秦家军前,做了何等的好事?”楚王坐直了腰,强行压抑的怒火如今呼之欲出,“你可知他在天下人面前如何丢尽了王家脸面,如何刁难的秦氏祖孙,又是如何狂妄地不肯向孤来请罪?好啊,王后教出来的好儿子!放肆至极!”

楚王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猛地摔了出去,任凭瓷器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没了形状。雕着花纹的美丽茶盏在落地的一刹迸成千万点碎屑,稀稀落落地洒了一地,有的尖锐地泛着苍白的微光,有的则是细碎到难以察觉,而有的,则是大胆地滑到司马相国的靴前,定住了身形。

一众奴仆好不容易因司马相国的到来而松了一口气,此刻复又扑通跪倒了一片,闭口不言。

“王上,长公子是由王后亲自教的,自然看事物要比旁人清晰些,”司马相国半垂着眸子以示恭敬,淡然道,“秦家的那位老将军也是老臣的旧识,以他的智慧,必能化干戈为玉帛。反而是王上,又何必如此介意长公子的言行呢?天下人皆知王上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学,倒是亏得秦老将军和长公子一番苦心,让民心得以安定。”

楚王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多多少少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有了些许怀疑。殊不知,这点小小的算计却准确地被司马相国用余光捕捉到。

“再者说,长公子终归还是王上的长子,这层身份断然是改不得了。但自古也并非没有长子让贤的美谈,王上若是介意林家的肆意妄为,何不对长公子略施小惩,也让王后一族安稳些时日。”

司马相国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老臣心中,终归还是陛下亲自教习的三公子更为懂事明理。老臣失言,若三公子如今母妃仍在,又双腿健全,王上也不必日夜操劳至此——”

“是啊——”楚王也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后轻撞上椅背,松懈了下来,“孤,若真能治好老三的一双腿,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楚王那三个儿子,他最忌讳的就是旁人一味的说长子妙哉之天地至圣。这些话一出,不光让朝野动荡不安,更是直接扼杀了其他几个儿子的积极性,只叫人以为托生到谁的肚子里就是头等要紧的事,反倒不专心学业了。

老人的眼中逐渐消散了光芒,化作一潭死水,不见天日。他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哪还有平日里君王的威严,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辛酸和痛苦。而这种极为私密的情感,也只在面对司马相国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友时方有所流露。

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灯花更是爆出了细微的一声响,却无人去应,无人去管。

楚王是知道今日城门下的闹剧的,自然也知道三公子府上的狼狈慌忙。他从听见三公子寒症复发的消息起,便一直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晚膳也只是匆匆用了几口。派去的宦官一波接着一波,可都被拦在外头,是真真一点消息都寻不得。

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磕了绊了不愿与长辈说,更别说是寒症复发这等危急时刻了。此番在宫中便面色苍白,不住地打颤,出了大殿一受风便直接昏了过去,实实将楚王吓了一跳。

每一次,他都以为,他差点就要失去他的岩儿了。

“王上,三公子这些时日多次有惊无险,都是府中那位名医的功劳,也是王上的心思不曾白费,才保得三公子安然无恙——如今这回定然也是无碍的,”司马相国开口劝道,“倒是王上,近日来为国事操劳,朝中又人才稀缺,应寻些好人儿替王上分忧才是……”

“也罢,既然无碍,岩儿那里,孤明日再寻人去问便是……”楚王正了正衣襟,恢复了些精气神,“孤前些日子听李卿提起,说这次各郡考中有那么几位文章写得极其独到,孤都一一记下了。”

司马相国嘴角一勾,转而化为满面的笑容:“王上好眼力,老臣前两日翻阅考卷时,也瞧上了一位吕姓的寒门学子,他同老臣年轻时的政见如出一辙,文中引用亦多有老臣的书册。虽在文采上稍稍逊色于他人,独独这份见解,令老臣刮目相看哪。”

“能得你如此夸赞,必然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孤定然好好瞧一瞧,你且放心。”楚王微微颔首,心中则是记下了此人的姓氏,似有所考,“只是,西南之事终究不得终末。虽说已安排给那些举子一番重新补过的机会,但人还未从山头的寨子里出来,孤如何放心?老二人在京中,可终归是天高路远,哪里插得上话。再加上老二一向性格懦弱,平时就和老大走的近些,那边儿上的一块地界还恰好是林家的远亲在管,你要说真没一丁点儿猫腻,孤是断断不能信的。孤还是十分挂心,若是老三能去一遭,也叫人心安啊。”

“王上,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都撑过来了。您若是给三公子安排了,三公子自然不会说上个不字不是?”

“可老三的身子……”

“三公子的身子虽说一向不好,可有那位神医在,必能求得妙手回春之法,王上又何必担心往后呢?”

“是孤的错……都是孤的错……”

“王上……”

王座上的老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双肘搁在桌案上,沉沉埋低了头。他头顶已经因苍老而变得花白,隐约还能看见零星的头皮,混杂着的三种颜色让人心疼。司马相国缄默地瞧着王上的模样,不禁也为之动容,轻轻出了一口气。

那年的南郡之战,如果不是因为遭到围堵和刺杀,三公子也不会因此奋不顾身救护自己的父亲。

若三公子不曾奋不顾身,也不会被叛军所伤。这一伤不要紧,却害的这孩子为掩护楚王,被那些贼子捉了去,生生用马匹在雨夜拖行数十里地。送回来时,据说腿骨具碎,已是只有皮肉还连着了。

此后又恰逢数日连绵不绝的阴雨,风寒入体,三公子足足病了一月有余。

可怜这小小的孩子,从醒来,便再也没能站起来了……

……

是夜。

如今已过丑时,城外三公子府中却仍有数处灯火通明,门外的守卫也是迎着风战战兢兢地,唯恐出现什么纰漏。

白姨的屋内已然熄了灯,她单独的院落时不时有奴仆探头探脑地在门口踱步,又不敢顶着压力把白姨叫醒。不过好在楚恒的病情这回在施完针之后逐渐好转了许多,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便逐渐有那么一两盏院中的灯火被吹熄,陷入宁静。

大寒本分地抱着双臂,靠在门外的廊柱上,闭目养神。

“兄长?”

大寒闻声,眼帘微抬,随即入目的是比他矮了一头多的窈窕女子。她此刻正端着一盘精致糕点,一壶温茶,就这般娴静地站在他身前,笑意盈盈。

“这外头冻人得很,你守着辛苦,可要试试这糕点?那些豆子泡了一天了,我刚去厨下做的,瞧你在这儿,便先问问你。”

大寒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瞥了瞥一旁烛火摇曳闪过的木门,摇了摇头。他清了清自己被夜风吹得有些沙哑的嗓子,闷闷地答道。

“不必了,主上的东西我向来不敢随意动的……”他松开了胳膊,站直了腰,才发现眼前的女子娇小得不过刚到自己肩头,一时因她的搭话心中温软,“你且进去罢,这外头冻人,你可不能在外头久站。”

“我无妨的,”珈兰莞尔,还是将手中的木盘一侧搭在他身前,惊得大寒急忙一手握住盘边,“我只是看你在外受冻,又经常上夜,想着让你尝一尝我的手艺。”

木盘的重量有了分担,珈兰便腾出一只手来从整盘摆放整齐的糕点里寻出一块来,一挑眉,硬是塞到大寒另一手中。

夜风的光辉洒落尘境,在院中的林木下辗转而眠。

他内力深厚,故而在寒冷的风中也能保持体温,倒是珈兰的手有些微微的泛寒。冰凉的手指触及大寒的掌心,在那里留下一块小巧精致的糕点,轻嫩的指甲划过肌肤,激得他顿时精神了不少。

有不为人知的一抹红色,趁着夜色悄悄攀上了大寒的耳廓。

“那,多谢。我试试吧。”

他低下头,目光不知不觉落入了自己掌心之上。

“你可以放心歇一会的,不用如此警惕。如今宫里盯得正紧,不会有人如此不识好歹地闯入。更何况……”珈兰接过托盘,转身推开了木门,“我会一直守着他的。”

她仿佛是春风化雨般,在人心间撒了些许温柔,继而又决绝离开。

大寒回过神,抬眸看着那点光亮被渐窄的门缝隔绝,心下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在肖想什么啊。

真是痴人说梦。

屋内静得骇人,唯有檀木炉中簌簌地燃着香料,若是有行家细细品鉴,必能猜出其中究竟夹杂了几味药材。

无人知道,楚恒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坐到轮椅上的。他自行扒着轮椅的边,挪到了窗畔的简易妆台边,用发梳一点点理着杂乱的长发。珈兰左右环顾了一圈,目光捕捉到他的一刹便发现他只着了单薄的里衣,慌忙搁置了托盘,去榻上取不知何时被放在那的毛毯。

楚恒似乎被淹没于静谧造就的围墙之中,不发一语地盯着镜中苍白虚弱的自己,一遍遍梳着自己的头发。

“主上……”珈兰捧着毛毯在他身边跪下,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发梳,放到桌角的奏本旁,“怎么这般就下地了?寒从地起,如今又是深夜,最是容易……”

楚恒目中无神地瞧着镜子,似饱经风霜的老者,眉宇间灌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颓废和阴郁。他忽然一手抚上镜面,五指继而扼紧了镜沿,体内仅剩的一丝暖意也因此被镜子剥夺。珈兰瞧着他这般模样,心疼地替他盖好毛毯,抬手握住了那只入魔般的冰冷手腕。

“我记得,主上以往最爱吃我做的绿豆糕。豆子我一早就叫人泡上了,冰糖也添得多,应当还是早些年的味道。”她将楚恒的手重新放回毛毯上,起身接管了轮椅的掌控权,“我还泡了壶清茶,配着糕点那是最好的……”

“霜降。”楚恒闭上眼,任凭身后的女子推着自己往桌边走,神色疲倦。

珈兰一顿,立即松开了手,到他身侧利落地垂首跪下。

他甚少叫珈兰在二十四使中的名字。

除非,是真的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宫中加急送来的奏报,说西南之事刻不容缓,”楚恒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可我身子如此,父王的意思是要延缓几日再出发。我前些时日就一直想着,有一个吕世怀不够,吕家小儿若辜负了我的一番安排,秦家决不能再落入他人之手。若我不曾同秦家有这层关系在,怕是这亲疏同两位兄长与秦家的也无甚区别。秦少将军自幼性子木讷,但凡认定了什么便一门心思付诸,是个认死理儿的。秦老将军虽与我有亲近之意,可一不能宣之于众,二不能左右他孙儿的抉择。再者秦老将军年岁稍长,迟早有一日驾鹤而去,若他人抢了先机夺了秦家,无论是谁,我命危矣。”

“奴明白,军政皆为要务。西南之事,奴回去想法子同白姨说上一遭,让白姨同主上一道儿去,这样也好时时照料主上的身子。主上将秦少将军的喜好打听的一清二楚,属下自然有迹可循。”

“秦家这儿是一桩,林家那儿又是另一桩。京都不能总被一家子控制着,更何况这一家子人……心思不纯,此次西南之事父王似格外重视,让二哥和我一道去,恐怕也是想敲打敲打林家。”

“病中怎堪忧思之扰。”珈兰眼帘半垂,听他细细讲完了京中的这些事情,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奴一会儿出去,就去叫府上收拾些东西出来。我同白姨,陪着主上一道去。”

“你吩咐的时候,不必叫上太多奴仆。你和白姨,大寒小寒,再算上两三个仆妇、两三个侍从也就够了。西南之事本是二哥管着,我又何必跟他抢那些功劳。”

“是,奴记下了。”

楚恒微微颔首,只觉喉头腥甜瘙痒,忽剧烈咳了起来。起初还能压着些,可后来病势加剧,呈汹涌之态,他只好一手扶着轮椅的副手,掩面躬身咳着。珈兰见状,慌忙起身去倒了杯茶来,复又跪倒他身旁小心侍奉。

病势缠绵,直咳得少年面色发红,略有气虚之象。

他急喘了几口气,低头瞥见珈兰一双素白玉手,接过茶盏不由分说地猛灌上了一大口。茶水是稍放了一阵子的,还有些烫口,他倒是也不甚在意。

温热入喉,周身回温。

“我若是,有朝一日真因这寒症而死……”

珈兰一惊,逾矩地直起腰来,仰着头望着他。

“到那时,你就去我书房桌案下的暗格里取了钥匙,遣散了他们……”

她窥见楚恒眼中的灰暗和绝望,不禁心头一动,开口劝道。

“你怎么会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求得白姨救你——她是因我才留下,自会因我留下你。我在外日复一日胆战心惊地活着,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全了你的夙愿。你是我的主子,会成为天下万民的圣主,名垂千古、功盖万世,你说过的……”

“我只是怕,有朝一日,报应先至……”

楚恒缓缓垂眸,眉宇间凝成的枯槁再不似从前风雅。珈兰一时怔怔然地瞧着他,连他手中的茶盏也忘了取回。

可他沉沉垂首,像是彻底泄了气般,麻木地任凭空气牵动流转,剥夺热意。楚恒打小便在治国之道上十分精通,连老相国大人都夸过他的聪慧才智,若非南郡之乱,他才是那个要担上太子重担的人选。

他眼底蛰藏的欲望,好像将在今年的冬日里消亡。

珈兰默然,有些无奈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一双眸子满是疑虑和担忧。她仰望着轮椅上不发一语的消沉男子,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手抚上他的手背,企图压制痛苦。

“主上,奴信白姨。这天下万民或信鬼神,或信药石,哪怕天命昭昭,亦有愚公移山、蚍蜉撼树。”珈兰声音轻柔和缓,像极了一支慢曲娓娓道来,却饱含了对楚恒的坚定与信念,“奴前生潦草,如今既已归林,自以主上意志为奴心愿,助主上平复如故,登临九五。”

登临九五。

一个在世人眼里压根不应当为楚恒所肖想的词。

香炉里的轻烟腾跃而起,盘旋着窗檐而上,仿佛凝聚了春日的和煦阳光,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讽刺。

那样温暖动人的东西,沉进骨血里,还是变成难捱的冰冷。

“纵然白姨真能治好我的腿又如何?”他扯了扯嘴角,双眸微抬,脸色因这一小动作变得更加苍白。

大局如此,皇后稳坐后宫,太子又无甚过错,怎可能平白无故轮到旁人了。

珈兰垂低了头,陈杂五味如浪翻涌,几次三番的想开口,却囫囵了月色匆匆吞了下去。千丝万缕的思绪似月晕般绕月而行,若即若离。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说破呢。

楚恒再度阖上双眼,三魂七魄再度坠入冰窟般的躯壳中,任凭寒冷咆哮着蔓延。楚恒虽常年都有修习内力,但因双腿残废之故,始终不得已灌输全身,也难让身上的血脉得以运转周全。

“奴无用,只能照顾主上,不得替主上分忧。”

“霜降。”他紧闭着眼帘,不知是在遏制着什么,“这本非常事,你又何必满怀希望。”

珈兰如被针扎般抽回了手,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好。

“今日之言,不过是我病糊涂了的昏话。”楚恒黯然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眼前乖巧的女子颔了颔首,双手交叠于身前,老老实实地垂低了头。她常年都会佩戴步摇,不光是作以装饰,更是为了约束自己的行为,端庄己身。如今发上的一小簇花儿即使连着修长的白玉珠穗,也不过因为她的点头微微摇曳罢了。

楚恒俯视着她头顶发间简单微妙的饰品,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发上的步摇。

那只大手轻拢着流苏往下,转了转流苏上的一颗白玉桶珠,又缓缓收回,冰凉的珠玉顺着虎口处一点点逃回,被这一番撩拨漾出层层波纹。

他转而捏住珈兰的下巴,让她抬眸,迫使她看向自己。指尖的触感细腻柔软,比方才那些白玉还要更加光滑几分。

看着这样美艳娇俏,却又不失清丽的女子,有些理智,便慢慢回笼。

烛火蹒跚,楚恒的音色也因病沙哑了几分,听上去如南疆秘蛊,摄人心魄。

“我的兰儿,容色倾城,碧血丹心,这世上又有谁可堪相比呢……”楚恒眸色渐深,忽想起了方才的什么,神色危险得似要将人沉入万丈之渊,“连大寒这般本应封心之人都难免倾动,何况是……”

珈兰一怔。脑海中空白一片。

“何况是,秦家军的少将军呢。”

妙目间黑檀色的瞳孔微缩,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倒映出楚恒的面容。

他带着清浅的笑容,面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像是顷刻之间换了一个人。珈兰同他一起长大,虽则有主仆之分君臣之份,但这二十四人之中,唯有小寒和珈兰是唯一近侍过的仆从。小寒对楚恒的起居习惯更为清楚,而珈兰则是更明白楚恒的所思所想。

她知道召回令意味着什么。楚恒向来都有自己的打算,他这样倔强高傲的性子断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只有……

“奴,但凭主上吩咐。”珈兰淡然开口,嘴角挂上粲然笑意,目光却不曾离开过他,“奴得庆幸,主上不曾忘记霜降此人。”

“自不会忘。”他俯下身,靠近珈兰细细欣赏着她的美貌,如被冰封的躯体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似被万千冰锥刺穿脊骨,“你,可堪比我的第二条命啊。”

炉烟渐浓,描绘出楚恒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剑眉如峰,唇上覆了经年不化的苍白冰雪。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松竹清韵和药草香味,眼角遍布了因病痛而繁盛的血丝,让人心疼。

“罢了。”楚恒阖上眼帘,有些艰难地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快十年了,兰儿。你且多在府中一阵子罢,过几日同我一道儿去解决西南劫匪之事。回来后也不急,毕竟……阿佑他想你得紧。待到年节过了,再出去不迟。”

她抬着头,听闻此言,心中光辉重新燃起,如夜晚的星光一般点点滴滴挥洒在眼眶。

珈兰颔首,用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向前跪行了一两小步更近到他身畔,从他手中接过了方才喝过的茶盏,随手放在地上。

她一附身,大胆地抬手替楚恒按摩着小腿,就好似她许些年前做过的那样。长发流动,露出光滑洁白的脖颈,少女的姣好之色就这样直勾勾地暴露在自己的主上面前。

楚恒心中微滞,被她一时之间如此亲密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珈兰手上带了些气力,又运上了些许内力,倒是让人十分舒畅,浑身的僵痛慢慢退散,转而是潮水般汹涌的思绪,在心底生根,在血液中萌芽,那点宝贵的温暖如水流般淌过全身。

这府上有一则无人知晓的秘辛——在三公子的书房里,曾长年挂过一位女子的画像。只这画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更换,总还是不满意于画中描眉画目的笔法。

三公子一手丹青妙笔,为帝王赞颂不已,如今竟因为一副画像经年修改,未得寸进。

有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纵然能画的世人皮囊万千,也难描绘眼前女子的半分风骨。画作再是传神,终是不及一见。

楚恒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段胜雪般洁白光滑的脖颈。乌发如瀑,似他的所有物一般,收容在他的眼中。

他抬手抚上珈兰的面颊,指背传来光滑温润的触感,如石落深潭般激荡着他的内心。也许有些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已然昭示了它的变迁。

“主上。”珈兰感觉到他的触摸,有些错愕,却很快平复了心绪,开口唤道,“我与大寒,也不过是兄妹情分罢了。小寒姐向来与我交好,大寒也对我多有照拂,故而偶有关心。”

她在解释。

她笃定的回答,似乎在猜方才楚恒为何情绪如此反复,又为何因她的反应变了态度。

想来,是门口的事情被楚恒听见了。他需得感念珈兰的敏锐心思,总能时时顾念到他。

“嗯。”楚恒嘴角一勾,一副心情略有好转的模样,“你要记住,除却我安排的,其他人,谁也别妄想染指你。”

其实,楚恒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是因为大寒的缘故才痛恨起自己来,又或许是害怕大寒顿生的情愫影响了大计。他数年来都与轮椅为伴,生活上早已习以为常,渐渐就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只是他每每需要仰头看人,每每不得行走奔跑,不能迎风而立,更难无人照拂,这样的奴颜婢膝,让身为王室公子的他如何肯捱。

二十四使中,有三人出身于楚王身畔的王家暗卫,在那场南郡惨剧后被编入了楚恒身边。美其名曰,保护三公子的安全。

他本不缺护卫丫鬟什么的,可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束缚另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又有何用呢。

对于霜降,也许更多的是主仆之间的占有因素罢了。

毕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拖累人家一辈子。

到最后不还是孑然一身,独自赴死。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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