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跟王迅音和雷司令一起吃饭。
吃完饭，赵总就已经追着钱争鸣就来了。
在沈在心看来，这人在商务谈判中是不合格的，就连自己都觉得他着急了，和汉王酒店的原老板童总一样，大量他们这个时代的企业家正在谢幕。
但你换另外一个角度，你希望你谈判的对象很强吗？
起于草莽，兴于时代，再败于时代，这就是常有人说的，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就意味着一批人到了谢幕的时候，童老板显得很精明，但他的精明都是天生的性格和时代的磨合，你可以看成是小聪明，手里握着汉王，最终他也没能按照他自己对酒店的理解做起来，甚至在谈判中，他的表演拙劣，他行为上的着急，和那一套令人厌恶的搞价手段，在沈在心和何院长面前都过不了关。甚至沈在心会有一种错觉，这些人的钱当初是怎么挣来的呢？
所以每每他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信心爆棚，回到尤雅面前，就又抬不起头了。
相比童总，沈在心对赵总是有好感的，感觉他是个实干家，穿身阿玛尼衬衣磨脖子的人，举手有着屠夫的印记，给你的印象就是他还在杀猪第一线。当然，好感不是从这儿来的，钱争鸣的介绍中，沈在心看到的是一位负责任的企业家，交社保，雇工人，正经经营，正常交税，追求技术进步、效率提高，杀个猪人家都给你引进了流水线，流水线上都有机器人。
钱争鸣打电话说人到了，沈在心直接接了出来。
一个被沈在心当成秘书的年轻大学生也凑在旁边跟着，因为大学是在南方上的，自我介绍时自称安仔，别人就都叫他安仔，他操着一口被粤语感染的口音，连声说“你好、你好”，也一下被赵总误认为是高级管理人员，赵总跟沈在心握完手，称呼完沈总，也客气地叫他“安总”。
赵总企业的材料他也带了。
他不等坐下，就从随身的牛皮手提包中掏出一摞资料，因为又想贷款，他都是随身带着这些材料。
沈在心接在手里，看着钱争鸣笑了笑。
他故意说：“这些材料真实性高不高，不会是糊弄银行的吧。”
赵总脸色大变，赌咒发誓：“要有半点假的，不得好死。”
沈在心愣了一下。
坐下来翻几页，他就信了，哪个去贷款的带着的财务报表，里头的负债率能够那么高？
负债率高达106%，你贷款贷个毛呀，什么银行，什么金融机构，这个时候还给你放贷。
恐怕连高利贷都不放心了。
赵总也察觉出异样，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局促：“说不干了吧，也退不出来，干吧，纯亏损。眼下也就兼并肉联厂，还有块没开发的地，加上我的工厂，就这些还值点钱。你别光看那个负债率，那个负债率没意义，这都是财务按照当时并购、卖地的价格造的表，这么多年过去，它不升值吗？那时候地不值钱……”
原来去贷款的底气在这儿呢？
沈在心忍不住说：“你的存货减值了没有？“
赵总愣了一下。
他苦笑说：”我不懂。你看看那里头减值了没有？正规财务做的，没有一点水分，我这边企业没有内账外账一说的。“
沈在心翻了一会儿。
这财务还真够专业的，猪肉跌价，冷冻肉减值都计入了。
而且赵大的企业？
还真不算小。
老肉联厂厂房部门，屠宰工厂，批发车间，火腿肠加工车间，卤制品卤煮车间，包装车间等等……
几千万甚至上亿的一个企业，没钱了就去贷款，没钱了就去贷款，干成负债率106%。
冷冻肉存货，加上积压火腿肠等，远不止3000扇猪酮体，只是他需要几百万的钱，他出手3000扇而已。
沈在心陷入沉默。
你跟他合作，没法长期合作，就是应急买他多少扇猪肉，如果你不想一下买多少扇，你给他说，帮他代销，估计现在他也愿意，然而从他这一笔中挣个10万8万的，对自己来说意义在哪呢？
你救不活他，你没有长期合作的基础，自己用源头屠宰场取得价格优势，面对面竞争掉惠好超市的可能性就没有。
沈在心深吸一口气：“从财务报表上看，你完蛋了，你知道不知道，赵总？”
赵总“嗐”了一声，摊了摊手，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过的？
沈在心问：”你怎么不早做打算，比如肉联厂那块地，既然值钱了，早点卖掉呀，是不是？”
赵总说：“我是从肉联厂出来的，我兼并了肉联厂，我这么多年了，我就想着起一座新楼，风风光光喊那些同事来上班，就没舍得卖，心里也一直有念想，我是要做百年企业的，一年亏，两年还亏吗？谁知道越干越亏呢？最近10年呀，几乎没有挣过什么钱…… ”
沈在心在赵总的眼睛里找到了那种情绪化的泪花。
他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赵总，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帮你，我们钱总给你说了吧，我让他跟你这边谈合作，就是咱们之间建立一种稳固的合作关系，我通过与你的合作，在零售上有价格优势，我在跟其它商超的竞争中，肉类比他们便宜一块两块的，保持下去。眼下我看了这些，我不肯定你的企业还能挺多久，按你的提议，收购你3000扇猪肉，三四百万的冷冻肉，冷冻的肉呀，比鲜肉本身就要便宜对吧，现在鲜肉，后腿肉十七八块，你让我积压那么多的冷冻肉，我还不赚钱，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就算我把钱批了，买过来了，你也给得足够低，各取所需，我这一笔生意做下来，一斤肉赚个一块两块的，够冷库费用不？”
赵总愣了一下说：“冷库我免费给你用，反正都要开着。”
沈在心看了钱争鸣一眼，想让他说点啥。
钱争鸣也不敢吭气。
现实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可能剩下的就是一块20亩余亩的肉联厂遗址，本来是50亩，之前政府搞开发，跟肉联厂家属院一起建小区，划走了30亩，这30亩的钱，也已经跟赵总的企业融为一体了。
20亩地，也就是3000万左右，或许能多点，但在沈在心看来，就值这么多。
而且还是质押状态。
银行按照低估值给他贷的钱。
赵总喃喃道：“是啊。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要是不帮忙，我也就最后喝个几两酒，高架桥上跳下去算了。”
沈在心不说话，还在翻那么一堆材料，问他：“贷款一笔、一笔，都是什么时候到期？你这边统计了没有？”
赵总起身给他找一下。
财务是个好财务，到期债务未来一年的都列得清清楚楚，生怕他们企业没法东挪西凑，付不出来了。
沈在心起身说：“安仔，你给姚斌打个电话，让他把车准备一下，我这边要跟钱总，赵总一起去赵大食品去看看。”
赵总那边的总公司，就是赵大食品，赵大食品控股的屠宰场。
一行人这就去了肉联厂遗址，老房子还在呢，里头都快朽了，外头以前的临街楼还在，一楼分成几个门面租出去了，还在经营，其中一家人是老肉联厂，门上贴着老肉联厂火腿肠的字样。
一行人经过，五十多岁的阿姨还从房子里追出来，招着手吆喝：“老赵，老赵，你别走呀。你厂里什么时候再招工，你打个电话…… ”
沈在心震惊了。
马上人家倒闭了，老同事，老相识了还追着问，你们什么时候再招工，我们家还有个人想进去。
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屠夫他不欠工人钱呀。
再去厂里，去冷库，去屠宰场对外批发生猪的车间，就是猪杀出来，有个大房子，用铁钩一扇一扇挂起来，等着来进货的人批发走。
还有生意。
也有工人。
所有厂房，所有这种地方，都有冲水和消毒，在沈在心看来，余市是没有这样的屠宰工厂了，足够先进，足够干净。
沈在心忍不住问：“赵总，你怎么不好好跑跑业务呢，市里几个区，下头的县，甚至外地都多去去。”
赵总呻吟说：“你去了外地，有跟你一样的企业等着跑业务呢，人家当地也有屠宰户，等着杀了卖，乡下的屠宰场，很多都是借地方杀猪，你多便宜，人家也要杀，杀了拉走人家自家的。你说你靠便宜几块钱在当地甩，你没个立脚之地呀，更何况还有检疫上的问题。检疫证明你在哪开？如果屠宰猪在咱们这儿，而检疫票在另一地开具，违反法律规定，你在咱们这儿开全，到了地方，别的地方还不一定认，他们要保护他们当地屠宰场。”
沈在心忍不住说：“全国大市场？”
赵总反问：“能做到吗？”
也许若干年之后能做到吧，能做到之后，就又更难了，当地小商家，直接被冲击死。
所以你会看到，市场经济到最后，还是丛林法则，到最后弱肉强食，壮大的企业垄断国际民生，小企业死于无形，创业时代已经过去，杰克杨带来过，也带走了，甚至他打开了潘多拉。
若干年后，那时候的人打开抖音，随便一搜，就是一线城市，也有众多倒闭的大商超。
沈在心突然决定说：“赵总，我有个提议啊，你觉得不划算的话，你拒绝就行了，你要是觉得可以，我期待你答应。是这样的，我拿出来1000万直接并购掉，然后你这边呢，我聘用上岗，年薪50万，这样一来，你干生意那么多年，拿上1000万离场了，后顾之忧我也给你解决了，我聘用你为总经理，还是你管理，不盈利了，你旱涝保收，盈利了，你再拿10%的分红。”
钱争鸣提醒说：“老板？”
沈在心伸出手，制止了。
他说：“我知道你先说什么，但我欣赏赵总这个人，要说亏，也也不算亏，肉联厂那块地还有个差价，我估算了，除去贷款和购买时的估值，没有1000亿，但也没有错太多。如果我要再干这么一个厂，我还得从头开，从头来，也没有管理人员，更没有工人，不如我买下来，看看我能不能让它起死回生。”
赵总欣喜若狂：“你可以的，沈总，你肯定可以的，要是这样，我也算是剩下点骨头渣滓。”
沈在心说：“你先别激动，我信任你人品，你给我的材料，负债，我都当它是没有问题的，我不怀疑你，我也没必要请个第三方公司来重新估值，时间长不说，他们肯定想着我，对你更不公平，但我有个要求，你对材料和债务的真实性要做承诺的，你要承诺表外的，你自己解决，自愿解决，跟新企业没关系。有人找来要账我不认，让他们找你去。”
赵总说：“没问题。”
他大手已经伸过来了。
沈在心跟他再一握，被他握着摇晃，整个手骨头都在疼，强忍着说：“你写完保证书，跟我这边的人过完户，我就给你个人打钱，说好了，是税前，转让税，你要用自己的1000万自己付。”
钱争鸣说：“其实不用付，直接一变更，工商和税务是分开，人家不问是不是你们买卖交易的，很多公司都会时不时做变更，然后，我们企业把钱直接打给赵总…… ”
1000万？
不要个发票？
好做账吗？
这笔账用什么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