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初霁,平康坊的晨光裹着暖意漫过来,先融了醉仙楼后宅朱漆大门上的残雪,门环铜绿间的雪水顺着纹路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顺着青砖路往里走,廊下青布幌子上的雪全化了,布面被浸得有些沉,风掀动时少了往日的脆响,倒多了几分软绵。
再往里便是后宅正堂,堂门虚掩着,晨光从门缝里涌进去,在青砖地上铺出一大片暖光,风从半开的后窗钻进来,带着院外融雪的清润气息,吹得画轴轻轻晃,纸上墨字被晨光映得格外清晰,连带着这厅里的气息,都从雪天的冷寂,慢慢浸染上了暖意。
正堂之中,首座之上端坐着一人,身上罩着件湛蓝圆领厚袍,料子是紧实的暗纹锦,领口和袖口还滚着圈浅白狐裘边,衬得他身形虽尚显单薄,却自有股沉稳气度。
细看之下,这人眉眼清亮,原来是新晋的醉仙楼掌柜赖二喜,如今改名为赖守正,他下颌线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柔和,手里捧着只暖手的银炉,侧耳听着身旁之人低声禀报,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纸笺上,眉头不时轻轻簇起,那点少年气里,又掺了几分执掌事务的认真。
“楼里的茶叶有些短缺,明面上以此为由你采买些回来补上。”
赖守正捧着银炉,指尖轻轻敲了敲炉身,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暗里将这消息报于康管事,由他定夺。”
“赖掌柜,那传令兵晨早入兵部时,不少人都看到了,想来康管事那边也已知晓此事,我们不必特意再跑一趟………”
身旁报信之人话还未说完,却是被赖守正抬手打断,他指尖捏着银炉提链轻轻一顿,链环“叮”地撞出声,目光扫过案上半空的茶罐,语气添了几分严肃:“这不是知不知晓的事,是醉仙楼的规矩。咱们探听出的消息,不管对方有没有耳闻,有没有用处,都得按例上呈给康管事!”
“至于该怎么应对、要不要跟进,轮不到咱们擅自做主,少一步都不行,绝不能懈怠!”
厅内的空气静了一瞬,只有赖守正指尖银炉提链晃动的轻响,在晨光里打着转。
报信之人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低头应了声“诺”,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只听赖守正复又开口,指尖的银炉提链不再晃动,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醉仙楼为何开在这平康坊、平日里要做些什么,想来你心里也清楚,往后这种话,莫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报信人脸色微变,忙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更低:“是小的糊涂,往后定记牢规矩,绝不再犯。”
赖守正也没再苛责,将手中银炉放在案桌上,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审视:“之前让你们探查的那桩事,眼下可有进展?”
报信人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压得近乎贴地:“已有些眉目。虎子先前混进兴安坊,先跟那些乞儿搭了伴,如今换了身份,以胡商的名头在坊里开了家牙行,暗地里还在查………”
“牙行?”赖守正微微一怔,手猛地一顿,眉峰拧起,语气里有些诧异:“这怎与之前康管事所说的有些对不上?他突然改了路子,是故意掩人耳目,还是管事们背后另有安排?”
“虎子可曾与醉仙楼有过联系?”赖守正往前倾了倾身,目光里带着几分紧促,显然很在意这层关联。
报信人忙摇头,声音依旧压得低:“目前尚未有过联系,虎子开牙行后,只跟坊里的胡商、货郎打交道,连兴安坊的其他牙行都少往来,也从未往平康坊这边靠过,私下里也没派人跟醉仙楼递过任何信儿。”
“你把虎子开牙行这事,也一并报给康管事,后续该如何处置,全由他定夺。”
赖守正往后靠回椅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郁,“不知为何,我总对着这事有些心慌不安的心绪,还是交由管事们定夺更稳妥。”
他顿了顿,深呼了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些:“倘若此事乃是康管事提前筹谋好的,那倒没什么大碍,可要是虎子自作主张改了路子,没跟任何人通气………那可真是…………”
…………………………
“荒唐!胡闹至极!”
一声怒喝陡然炸响,紧接着便是杯盏砸落地面的清脆碎裂声。
长安城东城,那座隐在槐树后的无匾宅邸里,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地上的青瓷杯四分五裂,连空气中都飘着几分压抑的怒火。
林家四管事林康脸色阴沉,指节因攥紧信纸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纸上“虎子,兴安坊,牙行”的字样,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喉咙:“先前明明叮嘱过让其隐匿行事,他竟敢擅作主张!这牙行开在兴安坊,是嫌目标不够显眼,还是想坏了咱们的谋划部署?”
身旁之人沉默不语,只垂着眼帘,自顾自蹲下身子,指尖小心避开锋利的瓷片,将散落在青砖地上的茶盏碎片一片一片拾拢起来,动作轻缓,生怕再触怒了盛怒中的林康。
“林华,你也莫要收拾了。”林康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指节依旧泛着白,“这些残瓷碎片稍后让奴仆来清理便是,你先过来,我有话问你。”
“康管事,有事你吩咐便是,我听着。”林华停下动作,手里还攥着几片瓷片,缓缓站起身,躬身垂首,声音平稳却难掩一丝谨慎,不敢抬眼去看林康阴沉的脸色。
“你已来长安一月有余,先是与桃红喜结连理,而后在城里开的那家瑞丰粮铺,如今也渐渐就理了。”
林康的语气稍缓,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目光也比先前缓和了些,继而道:“你是福哥的子侄,之前在新田庄打理庄务时,便做得颇有成效,便是家主亦是赞誉有佳,你媳妇桃红又与秦怡亲如姐妹,二人皆是家主后宅服侍倚重之人,你二人能有此姻缘,倒也算得上是天定的缘分。”
林康话锋微转,指尖的敲击声也停了,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沉些:“林家在长安城内布局初现雏形,处处需人盯守,我一人终究难免有所疏忽。”
“就说那虎子,当初派他出去,本意是让他悄悄潜入市井,混在流民、商贩堆里,探查些官府动向和其他势力的底细,可他倒好,竟自作主张在兴安坊开了牙行,这不是把自己摆在明面上,反倒容易坏了大事?”
“康管事,依我之见,虎子此事虽说有些莽撞,可其所行也并无不可。”
林华微微抬头,语气带着几分斟酌,“牙行本就是往来商贩撮合交易的地方,三教九流的人都得打交道,既能顺理成章打听各路消息,又不像货栈那般容易引人怀疑,说不定他是想换个法子,更方便探查动静?”
“唉,说起来此事我也有些过责。”林康语气沉了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角,带着几分懊恼,“此前他曾让人递过一张纸条,说已结交兴安坊的乞儿头目,心里有番谋划要做。那时恰逢这府邸修缮,杂事缠身,我瞧着只是有谋划,便没放在心上细问,谁曾想他竟直接开了牙行,连半句通气的话都没有!”
林华闻言,微微一怔,手里攥着的瓷片险些滑破指尖,他下意识抬眼看向林康,随即又迅速垂首,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道:“原来虎子先前递过消息……”
话还未说完,连忙紧着劝慰道:“康管事那时既要盯府邸修缮,又要顾着城里的布局,难免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倒也怪不得你。”
“唉,过去的事再多说也无用。”林康长叹了口气,指尖重新落回案面,目光郑重地看向林华,“如今林家在长安的布局,正缺你这样稳妥又有学识的人,你便多费些心思,一边顾好铺子,一边辅佐于我,也好让林家的根基尽早在这长安城扎稳,你看如何?”
“康管事有命,林华岂敢不从?”林华挺直了些身子,语气恭敬却透着坚定,“况且这本是林家的大事,于我而言更是责无旁贷,往后定当尽心尽力,不辜负管事的托付。”
林康闻言,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抬手摆了摆,语气也温和下来:“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眼下先顾好粮铺,遇事不必急着回话,看清形势再做打算,去吧,你先回粮铺,听闻桃红已怀有身孕,莫让她在家中久等。”
说罢,他重新拿起案上的密信,目光落回“兴安坊,牙行”几字上,指尖轻轻点了点,似在暗自盘算后续。
林华躬身应了声“诺”,将手中瓷片放在案桌上,悄悄退出门外,将书房的木门轻掩上。
晨光从窗棂的雕花缝隙里透进来,在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映着林康沉凝的侧脸,也将这长安城暗流涌动的布局,暂时藏进了喧嚣未起的清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