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氛围很僵硬。
老实说，林麦冬没想过田壮壮会帮自己出头，虽然经过这两天的事，能看出来田壮壮很看好自己，性格也是很义气的类型，但毕竟只认识两天，他不可能把主意打到对方身上。
这种得罪人的事，他是准备让王虹卫来干的。
反正老王以后要给他当制片人，得罪人的地方多了，现在正好适应适应。
王虹卫：“？”
却没想到，老王还在准备阶段，田壮壮已经刚了上去。
韩三坪被他怼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点挂不住了，作势起身：“你喝多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今天先这样……”
他话还没完，田壮壮已经不依不饶，继续喷道：
“你别想逃，也别想去我妈那告状，我今天就得给你说清楚，老韩，你想做的究竟是电影，还是卖电影得到的钱？”
“如果是为了钱，那你从这个门出去，以后我们一句话不要说了，如果是为了电影，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心目中的电影就是死守着几个老家伙，准备吃他们一辈子吗？”
“前年你来北影厂，拉我喝酒，一腔的雄心壮志，自诩要做北影厂的吴天明，要像吴天明拉扯西北电影一样，把北影厂、华北电影拉扯繁荣起来……这话你今天再想想，你还好意思比？”
“84年凯歌拍《黄土地》，87拍《孩子王》，他一个新人，屁成就没有，如果吴天明像你一样迷信老导演，来个所谓‘有经验的导演效果更好’，没有批准凯歌拍摄，没有帮忙跑前跑后组建班底，帮忙推销，后来的《霸王别姬》还会有吗？”
“86年，一谋要拍《红高粱》，他连导演科班都算不上，一摄影师，吃了熊心豹子胆，上手就要拍经典，吴天明是怎么做的？他跟一谋谈了谈，二话没说，支持，还偷偷批给一谋5万块种高粱地，自己差点因为这个被捋下去。”
“还有你老同学黄建新，85年拍的那片子，剧本审核都过不去，是谁几次进京，各个部委到处跑，又是找关系，又是发动人脉，硬生生让黄建新通过了，最终电影没法上映，是谁站在西影厂台上，主动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把黄建新保了下来？”
“还有我，拍《盗马贼》，剧本都没写完，吴天明就把我入藏的手续和团队准备好了，让我安心拍摄，别想其他，这部电影让西影厂亏得头疼，但《蓝风筝》的时候，北影厂穷的揭不开锅，我厚着脸皮上门，吴天明还是支持我……”
说到这里，田壮壮情绪有些失控，他暂时停顿下来，看着屁股抬起一半，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的韩三坪。
深呼吸几口气，他继续说道：“……如果吴天明和你想法一样，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第五代导演，不会有凯歌和一谋，也不会有今天的西北电影！”
“我知道你的抱负的，所以昨天看了麦冬师弟的本子，我厚着脸皮把他拽到家里来，想让他给北影厂一个机会……你别看我，这两年你烧钱投资的那些片子，都是什么牛鬼蛇神，厂里跟中影100万的统购包销合同，你那些片子能拿满100万额度的有几部？得奖的有几部？”
“去年北影厂是被你拉活了，但7000多万亏了一半，你还能亏几年，还能化缘几年？你缺好电影，北影缺好电影……”
说着，他用力拍着桌子，眼睛彤红：“人家林麦冬不缺投资，是我硬把人拉来的，可是我把好电影的剧本跟导演摆在你面前，你却想夺人家成果，你算哪门子吴天明？”
“……”
一口气喷完，田壮壮气喘吁吁，整个房间除了他的喘气声，只有一片死寂。
王虹卫是整个呆住了，大概没想到平常少言寡语的田壮壮，发起脾气这么暴烈。
林麦冬则是心情复杂，望着邋邋遢遢的田壮壮，许多语言都梗在喉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该说什么。
余冬勾着脑袋继续当鹌鹑，却也侧首瞧着田壮壮，眼光闪烁着光。
而韩三坪，则表情怔忪，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他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起身离开，而是重新坐回沙发，默默倒了一杯酒，递给田壮壮：
“……给！”
“干嘛？”田壮壮瞪着肿泡眼。
“请你喝一杯，消消气。”韩三坪抹了把脸，“也算赔罪吧，刚刚我态度不好……”
这话他说得有点别扭，毕竟自从在峨影厂混出头之后，就几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指着鼻子喷他了——领导们除外。
骂醒倒不至于。
但刚刚田壮壮历数那一桩桩一件件，吴天明做过的事，他听了心里确实有点惭愧。
吴天明是他偶像，他也自诩自己有一天能像对方一样，得到圈内的尊重，所以前年来北影履职，得知田壮壮的青年导演扶持计划后，他才硬着头皮批30万给对方。
如今想来，确实如田壮壮所说，他打心眼是不认为青年导演足以信任的，当时所谓的扶持，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
即便现在，他还是这样认为的。
之所以没有甩手而去，退让一步，只是因为他冷静下来，觉得为了一个导演和田壮壮闹翻，不太合适。
毕竟自己不占理不说，田壮壮因为父亲田方先生的原因，是北影厂的宝贝疙瘩，一群田方先生时代延续下来的老人，对其很看重，若非上面故意冷处理，田壮壮自己又作死，说不定这个厂长职位，根本轮不到他。
韩三坪主动退了一步，田壮壮望着对方倒满的酒，犹豫几秒，看看林麦冬，终究没有再刚下去，一饮而尽，随后放下杯子：
“我……我也给你道歉，刚刚我话说的有点过分，我知道你有难处，但是我们……唉，我去缓一会儿，你们喝吧！”
说罢，他起身躲进卧室里。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气氛比较尴尬。
但没关系，还有人精在呢，看到自家老大似乎没离开的意思，余冬眼睛滴溜溜瞄了一会儿，悄咪咪给另外三人倒满酒杯，一脸憨厚：
“田师兄喝猛了，让他休息一会儿，林师弟，王师兄，来，咱们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