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城的春天,本该是草长莺飞、烟雨朦胧的时节,如今却被一股无形的阴霾笼罩。城中百姓私下里议论纷纷,话题总绕不开知州魏坤被江南按察使慕容昭软禁审查之事。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惧和揣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什么看不见的耳朵听了去。
魏坤被软禁在知州衙门后院的一处偏院,名为“静思己过”,实则形同囚牢。院门由慕容昭带来的亲信卫兵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插翅难飞。屋内陈设依旧,只是那份属于知州大人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绝望和恐惧。
他披着一件半旧的锦袍,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抽了新芽的石榴树,眼神空洞。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就像他此刻的心。他知道,慕容昭步步紧逼,那些账目,那些书信,那些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勾当,如今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大人,喝口热茶吧。”贴身小厮福安端着一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魏坤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愣愣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福安,你说……我还有活路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福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大人!您是好人啊!都是那些奸人陷害您!慕容大人他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魏坤惨笑一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湿了衣袖。“查明真相?真相就是……我魏坤确实不干净!我收了钱,办了事,替人做了遮羞布!如今,布要破了,我这块料子,自然也该被丢弃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内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张延龄……张阁老……我为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就这样弃我于不顾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
“大人,小声点!”福安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起身去捂住他的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一个低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魏大人,都察院的李御史到了,要见您。”
魏坤浑身一震,脸上瞬间血色尽失。都察院?他们怎么会来?难道是……张阁老派人来救我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心中重新燃起。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强作镇定地说道:“快,请……请李御史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都察院监察御史官服的中年男子,在两名卫兵的“护送”下,走进了房间。此人面色冷峻,眼神锐利,扫视了一眼屋内,最后落在魏坤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卑职魏坤,参见李御史。”魏坤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不安,拱手行礼。
李御史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大人,不必多礼。本官奉都察院堂官之命,前来‘关注’和州一案。江南按察使慕容昭行事操切,滥用职权,致使地方人心惶惶,影响甚坏。朝廷有旨,命江南按察使司尽快结案,以安地方。”
魏坤的心猛地一沉。尽快结案?以安地方?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刺耳?他原本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李御史……这……这案子尚未查清,诸多细节……”
“细节?”李御史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魏大人,事到如今,你还在谈细节?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不清楚吗?慕容昭虽然操之过急,但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事实,恐怕也并非空穴来风吧?”
魏坤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御史:“你……你说什么?你不是……”他原本以为这李御史是张延龄派来搭救他的,至少也是来斡旋,让他得以从轻发落的。可听这口气,分明是来……催命的!
“本官只是奉旨行事。”李御史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朝廷念及你曾为地方效力,不愿将事情闹大,让你身败名裂,累及家人。给你留个体面,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体面?魏坤惨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体面……哈哈哈……所谓的体面,就是让我尽快认罪,然后……然后‘就地正法’,对吗?”他终于明白了张延龄的意思。魏坤毕竟是他的人,手里掌握着太多不该掌握的东西。留着他,就是留下无穷的祸患。慕容昭的逼迫,反而给了张延龄一个“名正言顺”除掉他的机会!用一个“贪赃枉法、畏罪自尽”或者“案情重大、就地正法”的罪名,让他永远闭嘴!
“魏大人是个聪明人,何必说得这么直白。”李御史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魏坤的心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识相,主动认下所有罪名,或许还能保你家人平安。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却让魏坤不寒而栗。
是啊,他死了不要紧,他还有妻儿老小。张延龄既然能轻易地舍弃他,自然也能轻易地对付他的家人。他就像棋盘上的一颗弃子,不仅要被牺牲,还要被利用来堵住所有可能泄露的口子。
“好……好一个张延龄……好一个‘体面’……”魏坤喃喃自语,眼神涣散,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怨毒。他恨自己当初利欲熏心,投靠了这只老狐狸;恨自己识人不明,错把豺狼当靠山;更恨自己如今身陷囹圄,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李御史看着魏坤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供词”,放在桌上。“魏大人,想清楚了,就在上面画押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你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事情了。”
说完,他朝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魏坤和那份足以将他钉死的“供词”。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魏坤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他看着那份墨迹淋漓的供词,上面罗列的罪名,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张延龄那张阴沉而得意的脸,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可悲。
“大人……”福安早已泣不成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魏坤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秘密,那些足以将张延龄也拖下水的证据,他不能就这么带进棺材里!
他猛地扑到书案前,抓起那份“供词”,狠狠地撕得粉碎!“我不签!我死也不签!张延龄想让我死?我偏不让他如意!我要把他的所作所为都公之于众!我要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他状若疯魔,在屋内大喊大叫。院门外的卫兵听到动静,立刻警觉起来,手按刀柄,紧张地注视着房门。
李御史刚刚走出院门,听到里面的动静,眉头一皱,对身边的随从低声道:“看来,魏大人是不肯‘体面’了。”
随从心领神会,躬身道:“大人放心,卑职知道该怎么做。”
李御史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便走。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处理得“干净利落”。
二 慕容昭的困境
江南按察使司的临时衙署,设在和州城内的一处富商宅邸。慕容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如同这阴沉的天气。
他接到都察院的文书已经有一个时辰了。文书措辞严厉,指责他在和州案中“操之过急”、“滥用职权”、“捕风捉影”,要求他立刻停止对魏坤的审讯,迅速结案,不得再“滋扰地方,动摇人心”。
“操之过急?滥用职权?”慕容昭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不解。他自接任江南按察使以来,一心想澄清吏治,整肃贪腐。和州魏坤一案,线索清晰,证据确凿,牵扯甚广,分明是拔除江南官场一颗毒瘤的好机会。他行事虽然雷厉风行,但自问句句有凭,字字有据,何来“操切”、“滥用”之说?
“大人,都察院这分明是在给魏坤撑腰,是在给我们施压啊!”慕容昭的亲信幕僚,也是他的学生,年轻的举人沈青崖,气愤地将手中的文书拍在桌上,“魏坤是什么货色,我们心里清楚!他背后站着的是谁,大家也心知肚明!都察院这时候跳出来,不是明摆着包庇吗?”
慕容昭转过身,看着义愤填膺的沈青崖,缓缓说道:“青崖,稍安勿躁。都察院……或者说,是都察院背后的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了。”
沈青崖一愣:“背后的人?大人是说……张延龄张阁老?”
慕容昭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张延龄,当朝阁老,权势滔天,党羽遍布朝野。魏坤是他安插在江南的重要棋子,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扳倒魏坤,就等于斩断了张延龄在江南的一条臂膀,甚至可能顺藤摸瓜,摸到他本人身上。张延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大人,魏坤贪赃枉法的证据,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如果就此罢手,让他‘就地正法’,岂不是让他死无对证,反而便宜了他背后的人?”沈青崖急道,“这‘就地正法’四个字,听着就不对劲!万一魏坤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我知道。”慕容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让魏坤‘干净’地死去,带着所有的秘密。”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关于魏坤贪腐的初步调查报告,上面详细记录了魏坤近年来利用职权,收受盐商、漕帮贿赂,为其偷税漏税、垄断经营提供便利的事实。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慕容昭相信,魏坤手中一定还掌握着更核心、更隐秘的东西,甚至可能与朝中的某些重大事件有关。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案子压下去?”沈青崖不甘心地问道。他一向敬佩慕容昭的清正廉明和不畏权贵,也渴望能跟随老师做出一番事业,澄清这江南官场的污浊。
慕容昭沉默了。他何尝甘心?但他深知张延龄的势力有多大。都察院的文书,代表着朝廷的态度,或者说,是代表着张延龄所掌控的那部分朝廷的态度。如果他执意不从,继续深入调查,将会面临什么?轻则被罢官免职,重则可能被扣上“结党营私”、“意图构陷大臣”的罪名,不仅自己身败名裂,甚至可能连累家人。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手中的证据,虽然足以定魏坤的罪,却还不足以扳倒张延龄。一旦打草惊蛇,让张延龄有了防备,将来再想找到机会,就难上加难了。
“大人,魏坤不能死!”沈青崖看着慕容昭犹豫不决的样子,上前一步,语气坚定地说道,“至少,不能现在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我们必须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拿到他嘴里的东西!”
慕容昭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沈青崖一眼。这个年轻人,有锐气,有担当,只是还欠缺一些官场的圆滑和隐忍。但这份锐气和担当,不正是自己年轻时所拥有的吗?
“保住他?”慕容昭苦笑一声,“谈何容易?都察院已经发了话,地方上那些和张延龄有关联的势力,恐怕也会立刻行动起来。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
“那也要试试!”沈青崖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我们可以加强对魏坤的看管,防止有人‘灭口’。同时,加快审讯进度,争取在他们动手之前,从魏坤嘴里掏出更多东西!只要我们拿到了足以扳倒张延龄的铁证,到时候,就算是都察院,也奈何不了我们!”
慕容昭看着沈青崖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心中那股被压抑的火焰,似乎也重新被点燃了。是啊,他不能就这么退缩!他身为江南按察使,肩负着澄清吏治、为民伸冤的职责。如果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还谈何报国?
“好!”慕容昭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果决,“青崖,你说得对!我们不能退缩!传我的命令,立刻加强对魏坤软禁之处的守卫,任何人,未经我亲自许可,不得接近!增派人手,严密监控都察院来人以及和州地方上与魏坤、张延龄有关联的官员动向!另外,你亲自去提审魏坤,告诉他,他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和我们合作,交出他背后的人!”
“是!大人!卑职这就去办!”沈青崖见慕容昭下定决心,精神一振,立刻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慕容昭一人。他走到窗前,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知道,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一场更加凶险的风暴,已经在他面前酝酿。他将要面对的,是权倾朝野的张延龄,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这一步踏出去,或许是万丈深渊,但也可能……是拨云见日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清新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涌入肺腑,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张延龄,你想让魏坤死,我偏要让他活。看看最后,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慕容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三 暗夜惊魂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了和州城。春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瓦片,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为这座充满了恐惧和阴谋的城池,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魏坤被软禁的偏院,灯火通明,守卫比白天更加森严。慕容昭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每一个守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紧握手中的刀枪,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魏坤房间里的灯也亮着,只是光线显得有些昏暗。他坐在床沿,眼神呆滞地望着地面。白天李御史的到来,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张延龄的弃子,死亡的阴影,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张延龄……你好狠的心……”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他恨张延龄的无情,恨自己的愚蠢。如果有来生,他绝不会再踏入这官场,绝不会再依附任何权贵。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窸窣声,从窗外传来。
魏坤猛地惊醒,警惕地望向窗户。窗户紧闭着,窗纸上映着摇曳的树影。
是风声?还是……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像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轻轻撬动窗棂。
有人要进来!
魏坤的第一反应是恐惧。是张延龄派来杀人灭口的吗?他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床底下。
“福安……福安……”他压低声音,想要呼唤自己的小厮。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福安刚才说要去给他端点夜宵,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难道……
魏坤的心沉到了谷底。福安恐怕已经……
窗外的撬动声还在继续,越来越清晰。魏坤蜷缩在床底,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混合着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似乎被撬开了。紧接着,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股阴冷的风夹杂着雨水的湿气,吹了进来。
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以为)。
黑衣人没有犹豫,直接朝着床边走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闪烁着幽光的短刀。
魏坤躲在床底,透过床板的缝隙,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人一步步逼近。他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能闻到黑衣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味和泥土气息。
黑衣人走到床边,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侧耳倾听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床上是否有人。
魏坤大气不敢出,身体抖得像筛糠。
确认床上无人后,黑衣人似乎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皱了皱眉,开始在房间里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