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却似毫不在意众人的惊愕,伸手抚过舆图上大秦的疆域,声音渐渐放缓:“昔年列国鄙我大秦,谓我‘不知礼义,只知杀伐’,此乃我大秦东出之最大阻碍。
若能以仁德收服韩魏民心,令其百姓归心,再图灭国,非但事半功倍,更能令天下庶民知我大秦并非只懂征伐之辈。
届时,民心所向,天下归心,何愁大业不成?”
少顷,嬴政转身,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过群臣:“寡人要的,不是两片焦土,不是遍地饿殍烽烟。寡人要的是两郡归心之民,两处丰饶之仓廪,是长治久安之基业。”
随即他向前一步,发出直击灵魂的拷问:
“寡人问诸卿:纵使我军挟大胜余威,一月破新郑,三月围大梁,将韩王、魏王擒至咸阳阶下示众,然后呢?”
他自问自答,声音铿锵:“韩魏之地,必是遍地烽烟,叛旗四起。
列国遗民,视我如仇寇。
那降卒二十万,心中积压的亡国之恨、丧亲之痛,必成燎原之火。
楚、赵、齐、燕,见此情状,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必借复仇之名,再举合纵之旗。
届时,正如李右监所言,我军主力困于韩魏泥潭,粮道漫长,后方不稳,四面皆敌,首尾难顾。
此非一统天下之雄图,乃引火烧身,自掘坟墓之绝途。”
这番剖析,比李斯的“三患”论更加直接、更加冷酷、更加直指核心,乃是人心的归附。
他将“速灭”的代价,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此刻,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接着,嬴政的语气一转,指向性变得无比明确:“少上造于洛邑血战未熄之际,其所思所谋,已远超一场战役之胜败。
他已为寡人,为大秦万世之业,谋划了长治久安之策。
化敌为用,怀柔分化,此乃上善之策,王道之基。”
说着,嬴政的手指再次有力地敲击在地图上洛邑的位置:“怀柔之基,在于‘信’与‘利’。
少上造以田宅耕牛为诺,换降卒归心,此非妇人之仁,乃化剑为犁之大道。
将二十万心怀怨恨之敌,化为二十万开荒地、筑城池、疏通沟渠、生养繁衍之劳力。待其三年役满,得田宅,安家室,享太平,其心自归。
此非寡人施舍,乃是以生路换归心,以田亩安怨怼,以岁月抚伤痕。
其子孙后代,生于斯长于斯,便是我大秦之子民,忠诚于我大秦之法度。
此消彼长之下,列国根基自溃。”
说到这,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为彰此策,为定此国本,寡人已命廷尉府,即刻修订《军功律》。”
接着,他环视群臣,目光尤其在武将行列停留:
“增补条文:凡我秦军将士,临阵能审时度势,以智勇劝降敌军,瓦解其顽抗,避免无谓厮杀,使敌成建制归降者,依其劝降人数及所降敌军之重要性,其功勋按律加倍论赏。
此令,刻不容缓,颁行全军,晓谕三军将士,务必使每一名校尉、每一名士卒皆知。
此为寡人之意,国家之策。”
“哗~~~”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其是武将行列,不少人眼中爆发出异样的光彩。
修改《军功律》,大幅提高“劝降”的赏格。
这无疑是嬴政对秦臻“怀柔分化”策略最强有力、最直接、最具操作性的背书。
它将从根本上撼动秦军部分将领根深蒂固的“唯首级论功”的传统思维,将“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价值,提升到了与“斩首”同等,甚至更高的战略地位。
这标志着大秦的战争理念和国家征服策略,开始了一个重大的、影响深远的转向。
从单纯的武力征服,向武力威慑与人心收服并重、恩威并施的转变。
嬴政深吸一口气,目光环视群臣,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性的阐述:“时机之辨,核心在于‘固本’与‘待势’。”
说着,他的手指在洛邑周围画了一个圈:
“当务之急,是固洛邑为东出之基石。
使降卒化为劳力,筑渠垦荒,化戾气为汗水,化死仇为活路;
使缴获之粮秣充盈仓廪,滋养新土;
使秦法如春风化雨,浸润人心,使其知我大秦非仅虎狼之师,更有煌煌律法、井然秩序、生民之乐。
待关中粮秣充盈,新地仓廪充实,民心渐稳,降卒归化,此‘本’固矣。
此乃寡人所说之‘深耕’。”
接着,他的手指猛地向东方重重一劈,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势:“待根基稳固,粮道通畅,民心归附之时,寡人再以倾国之力,碾碎一切顽抗。
那时,方是韩魏真正覆灭之期。
寡人要的,不是荆棘遍地、烽烟四起,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要的是韩魏之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非视我等如仇寇,处处设阻。
那时,列国胆寒,望风归降,四海宾服,此方为万世不移之根基。”
嬴政的阐述,高屋建瓴,气势磅礴。
将“怀柔”政策提升到了国家战略和统一路径的核心地位。
他不仅否决了速战论,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不同于胡毋敬的“速灭”、也不同于单纯保守的“深耕”统一之路。
这是一条兼具战略耐心与终极毁灭力量的帝王之道:
先以怀柔、建设、同化消化胜利,稳固根基,消除隐患;待时机成熟,再以绝对力量进行毁灭性打击。
这条道路,虽然看似比单纯的军事征服需要更多时间,先以怀柔、建设、同化消化胜利,稳固根基,消除隐患;远非急功近利可比。
此刻,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宏大的战略构想和帝王心术所震慑、所折服。
少顷,隗壮深吸一口气,第一个出列,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服:
“大王圣明!洞察万里,谋虑深远!怀柔分化,化敌为民,筑渠垦荒,稳固根基,此乃长治久安、帝业永固之良策。
臣隗壮,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