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残尸败蜕中，朝兮看着对面那张冷清俊美的脸，与自己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凤眸中翻涌着疑问与茫然。
张起灵在等待他的答案。
时隔多年，有些秘密，也终将不是秘密。
他突然觉得很讽刺。
其余三人多多少少都听明白了情况，黑瞎子皱了皱眉，摸索着走过来说：“不是，哑巴张，你刚刚不在，朝爷他……”
吴邪也帮腔道：“对，小哥，谢朝……谢老板他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是为了……”
“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张起灵打断了他们的话，依然执着地看着朝兮的眼睛。
“小……”吴邪还要再说，就被朝兮抬手阻止了。
朝兮凝视着自己唯一的血亲，直截了当道：“我不知道张海楼都说了什么。但我，的确曾与汪家人合谋，毁掉张家。我的手上，还沾了许多张家人的血。怎么，你现在是要承担起族长的责任，要清理门户了么？”
他说一句，张起灵的眼眸便暗淡一分，直到最后的疑问出口，张起灵忽然瞳孔紧缩，仿佛难以置信。
张起灵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心意，忽听得子弹上膛的清脆响声，尚未来得及出言提醒，前方的谢朝兮便已飞扑过来，将他压倒在地上。
这样激战以后的休憩时间，往往是人防备意识最弱的时候，更何况朝兮此刻心思大乱，也只堪堪护住了张起灵。
“谢朝兮！”这是吴邪关切之下的惊呼，未经大脑思考地叫他性命。
有殷红色的液体从肩头流下来，滴在张起灵如玉的面孔上。他睁大了眼睛，看见谢朝兮微微蹙起的眉宇，眸中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坦然。
“二……”他只说出一个字，就哽住了喉咙。
不论是什么时候，谢朝兮都会不惜一切保护张起灵。
吴邪和黎簇几乎同时回头，看到张海楼不知何时竟扶起了张海客，举着手枪，对谢朝兮飞速护住张起灵的举动微微不接。
显然，张海楼是绝不可能对张起灵出手的，那一枪就是冲着谢朝兮去的，而谢朝兮听力奇佳，若是直接躲避，恐怕根本伤不了他半分。
可他却还是下意识去保护张起灵，为此被子弹擦伤了肩膀。
张海楼的心绪有些复杂，第二枪便失了准头……然后，便来不及了。
吴邪和黎簇齐齐举枪，不假思索地向他射击。张海楼啐了一口，带着张海客几番躲避，看事已不可挽回，只好丢下一颗烟雾弹，迅速带着张海客从暗门逃离。
朝兮眼见张海客逃走，心头怒火蔓延成熊熊燃烧之势，狠狠在地面上砸了一拳。
半晌，他忽然看向张起灵。
张起灵刚要说话，就听见他隐忍沉痛的声音：“张起灵。”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忘，直到我死。”
“我是你爸爸的二哥，是你的至亲。你父母早亡，我对你有教养抚育之责。但我却未能及时救你离开张家，致使你这一生沦为棋子，被使命裹挟着颠沛流离，是我问心有愧。你若因此怨我、恨我，甚至想杀了我，我都甘心承受。”
不是这样的。
张起灵想唤他，想告诉他，自己从未这样想过。
得知谢朝兮——或者说张惊浪的过往，他的确太过惊讶，以至于迫切地想要确认。
在很久之前，谢朝兮就曾对他流露出张家的不满，所以他不需相问，就知道谢朝兮这样做必然有不可不做的理由，但这理由，绝不可能是金钱权势之类的身外之物。
换个思路想想，能让谢朝兮这般人物忍辱负重，毁掉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甚至杀掉前任族长和许多族人，那从前……他该是经受了多么深重的苦难？
身为晚辈，身为亲人，张起灵只觉得痛心罢了。
然而谢朝兮并没有开口的机会，就继续道：“可是……你若因我毁掉了张家，要与我反目，那我只当没你这个侄子。”
张起灵浑身一震。
曾几何时，张起灵是谢朝兮唯一的例外。
但若是为了“张家人”，即便张起灵也不能例外。
张起灵在对视中，点了点头。
朝兮这才放过他，在张起灵惊骇的目光里，慢慢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埃，随意用衣服擦了擦血迹。
他一直在颤抖，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漂亮的凤眸里布满血丝，却说着冷静的话语：“张海客跑了，他害了小黑的事……改日再算。我要出去救小九，你们自己小心。”
“等……等等！”吴邪反应过来道，“我们跟你一起……”
但朝兮没有半分停留，就从地上捡起了断裂的九爪钩放进背包里，然后从怔愣的张起灵手中取走黑金古刀。
“刀借我，用完就还你。”
不等张起灵回应，他就拿着黑金古刀，按照张起灵进来的路线，步履飞快地离开了主墓室大殿。
等回过神来的几个人追出去，神道上哪里还有谢朝兮的影子？
“这可怎么办？咱们得赶紧去找朝爷……还有花儿爷和胖子，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了。”黑瞎子虽看不见，语气却很是急切，“哑巴张，这时候你就别装哑巴了，赶紧带路啊！”
张起灵凝眸回神，扫视了一眼众人，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带路。
他们的队伍里现在只有张起灵这么一个全乎人。黑瞎子看不见，吴邪和黎簇体力消耗太大，张起灵也不能把他们丢下，万一到了外面又失明，仅靠他们三个恐怕出不去。
如此一来，他们的脚程相比谢朝兮难免要慢上些许。
等他们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盲区，终于回到原本的营地时，正值傍晚时分，山林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用吴邪的话说，是比依萍去要生活费那天下得还要大。
闪电在头顶上方像神仙渡劫一样劈下来，暴雨冲刷着大地，红色的雨水流到他们的脚边。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尸横遍野，血染一身。
谢朝兮在尸体中央孑然而立，眼神是那样的冰冷，好像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他也不算是一个人。
解雨臣和胖子站在外围，也注视这一幕，他们身上都带着伤，但应该不会比谢朝兮伤的重。
谁也不敢上前去劝阻，直到谢朝兮把所有人都杀了，泄愤一般将尸体大卸八块，还割下了发丘指。
包括张千军万马在内，三十二个张家人，一个也没放过。
这是一场屠杀，也是对谢朝兮心灵的一场凌迟。
他淋着雨，伤口中有鲜血混着雨水一起流下来，麻木的疼痛却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最后的最后，还是张起灵走了过去，张臂轻轻抱住了他，大抵是害怕弄痛了他的伤。
谢朝兮的目光是一片茫然，手中的黑金古刀脱落在地，终于，他依偎在张起灵宽阔的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好累啊……真得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