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这么久，裴玄清还指导过林婉宁的画技，此刻自然是一眼便看出，这厚厚的一沓宣纸上，皆是婉儿作的画。
有幼时的他们坐在石桌旁吃着糕点对望的样子。
有幼时的他们在漫天飞雪中一起堆雪人的样子。
有幼时的他们坐在杏花树下的大石上，抱着小狸花猫仰望天空的样子。
有幼时的他们……
每一幅画，都是幼时的他们经历过的场景，甚至连当时说过的话，都被一字一句标注于一旁。
“嫁给你以后，我便不能唤你清哥哥了，我届时便唤你阿清如何……”
“清哥哥，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星星好不好……”
“我等着清哥哥给我放最好看的烟花，清哥哥要说话算数哦……”
“清哥哥……”
裴玄清捏着宣纸的指尖不断收紧，将那一沓宣纸都捏出褶皱来。
婉儿想起来了。
她都想起来了？！
她恨他吗？怪他吗？怨他吗？
不，她应该没有都想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慌。
婉儿今日见到他，分明是依恋爱慕的小女儿姿态，那副样子，分明还是如先前一般爱他的。
若她真的全部记起，又怎会如此？
帝王抬眸，语气冷厉:“都解决干净了吗？”
无痕下跪，拱手认罪道:“属下无能，煜王似一早便做好了逃脱的准备，在暗处埋伏了不少人。”
“属下带人追上时，煜王埋伏的人手已然前来支援，那些人虽不敌暗卫阁的身手，却也是个中高手。”
“有他们护卫，逃掉了煜王及其身边几个心腹，其余人皆已伏诛。”
裴玄清眸色深沉:“不可大肆搜查，暗中去做，绝不能让他再活着回京。”
只是那人及身边心腹逃走，他倒是不担心对婉儿名节有损，那人暂时应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但他也不能允许那人再留着一条命，他已经放过了那人两次，此番竟敢将手伸到婉儿身上，他绝不能再忍。
但于天下人眼中，煜王已请旨离京，远离朝堂纷争，他若公然下令捉拿，难免被人非议。
况且，现下这个时机，万一大肆搜查牵扯到婉儿失踪一事，难免毁她名声。
夺嫡这一路，明枪暗箭，他受过不少，自然也学会不少。
无痕拱手领命，退出殿外。
裴玄清垂眸看着那一沓画作，一张一张翻过，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先前，婉儿拘谨守礼，他以为婉儿对他并无情意时，也曾想过，若她能记起这些过往，是不是便不会再将他当成帝王一般侍奉了？
如今，他知晓婉儿的情意有多么深厚，便不愿让她记起那些从前。
哪怕一辈子记不得，就只当是她入宫后他们才相识相知，互生情意又如何？
只要他们心里有彼此就够了。
可是，她却开始恢复记忆了，只要有开始，即便现下她没有全部记起来，但万一有一日记起来了呢？
那时，他该如何做？
他将宣纸推远了些，拿起手边的奏折，竭力让自己沉下心绪，却依旧看不进去一点，只不停抬眸望向浴房方向。
良久，裴玄清都忍不住想起身，去瞧瞧婉儿是不是在汤池中泡的睡着了，才终于瞧见那一抹身着淡粉色寝衣的小女子。
她身形娇俏，乌黑的秀发垂落肩头，未施粉黛的小脸瞧着瘦的可怜，让人忍不住生出强烈的心疼。
他踌躇着起身，正欲开口，那抹身影便小跑两步扑进他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身，软糯的嗓音带着轻声呜咽:“阿清……”
裴玄清瞬间慌了神，顺势将人搂住，温声问:“怎么了？是发生了何事？”
林婉宁埋在男子胸膛前，想着方才云裳与她说的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她刚失踪时，他强撑着命人寻了一夜，奋不顾身跳入湖中，支撑不住吐血昏迷。
他不信她就这样离他而去，在皓月围场整整查了七日，回宫后靠着不停的忙碌将所有时间占据。
他夜夜不得安眠，张先开的安神汤也只能让他睡半个时辰便会从睡梦中呼唤着她的名字惊醒。
而皇后急于在后宫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向太后提议选秀不成，便联合朝中官员进献。
被顾如梅巧妙化解后，又在宫外寻了几个与她眉眼间有些相似的女子送入宫来，只为能有一个被裴玄清看上的。
但阿清只召了顾如梅，旁的女子一个都未有机会近身。
顾如梅与他们之间的牵扯，没人比她更清楚。
外人只知帝王勤勉，即便贵妃过世伤痛欲绝，依旧不曾耽搁一日朝政。
却无人知晓，冰冷宫殿中的日日夜夜，他都是靠着安神汤，靠着烈酒才能勉强入眠。
无人知晓，这两个多月来，他是如何靠着那一丝她可能还活着的希望支撑下来。
他与她不同啊，她虽然被困在那座别院难逃出去，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他根本不知她还活着，这一丝可能或许最终只是他的妄想，他还是凭着这一丝希冀坚持到了今日。
她不敢想，若她此番不是被掳走，而是真的死了，她的阿清会如何？
他是不是也撑不了多久，就会随她而去？
林婉宁抿紧唇，仰头看他，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哽咽道:“就是……很想你，然后……觉得亏欠你……”
她这满眼的心疼，足以说明，她想起的只有画下的那些。
裴玄清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勾:“傻婉儿，我们之间，哪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他说着，俯身凑近她耳畔:“我也想你，很想很想，但是现在不是诉说思念的时候，先用膳，嗯？”
“嗯。”林婉宁低头，故意将眼泪蹭在他胸前处的衣襟。
裴玄清垂眸，笑得宠溺，待她心绪平和下来，才拉着她到桌前用膳。
一如从前般的丰盛膳食，也一如从前般，另外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糕点。
不同的是，今日除却热汤热茶，还备了她爱喝的青梅酒。
他执起筷子如从前一般为她夹菜:“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