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缠绕沙砾,天际处掠过两列无尽的鸟群,墨夜与星辰会同咸腻的晚风席卷而来。
嶙峋的礁石滩上,自东际的悬崖边,踉跄走来一袭纤长的身影。
山月一步一步踏在礁石上。
身后是广袤无边的大海,而前方则是闪亮星点火光的山林。
“是她——是她杀了殿下,还有贺大人!”
庙宇中响起凄厉的一声哭嚎!
“杀了她!杀了这个女人!”靖安身侧的女官陈夫人如梦初醒,扶在庙宇朱柱上,语声带着刺骨的恨意,尖锐地划破黑夜长空。
气息仿若停滞。
陡然间,有浓戾的刀气,自山月身后袭来!
“咻——”
电光火石间,一支火箭呼啸而来,洞穿偷袭者肩胛。剧痛中,那人被狠狠穿透掼向枯石,丝毫动弹不得,箭头深深嵌入石中,烈焰仍在燃烧!
一时间,乌泱泱的火箭齐射而来,落点均在山月身后一丈之处,火舌如一道狞恶的鞭刑,猛然抽打在礁石间的枯草上,随着一声爆裂的轰响,焦枯的海崖瞬间被撕开一条燃烧的裂谷。
一人一马,如战神披甲,撕破暗夜,自山川疾驰而来。
山月因躲闪,仓惶之间双手撑在地上,滚烫火光之间,山月抬眼,一只肌肉骤然绷紧的有力手臂瞬时映入眼帘。
“靖安,坠崖已死。”山月被这只手臂猛地提起,旋身落于马后。
她好累。
好累。
积累了九年一个月零三天的疲累与紧绷,在这一刻,得到短暂的歇栖。
山月将下巴轻轻放在薛枭的肩上。
火焰冒出灰白的青烟。
烟雾熏燎着眼睛。
一淙一淙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最终落在了薛枭的衣衫上,晕开了水迹。
薛枭肩头炙热,脊背瞬时僵直,随即缓缓松弛下来。
天与海、火与水、夜与光三者交织。
“你真厉害。”薛枭由衷地表露崇敬与赞赏:“你是我见过最坚韧、最勇敢、最智谋的人——甚至,最慈悲。”
他可以为靖安量身打造千百种死法,偏偏山月为她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与荣光:至死,靖安都是尊贵无比的大魏大长公主,不是惨败的政客,不是逆反的叛贼,更不是被审判的阶下囚。
她穿着华服,在月光下的悬崖一跃而下。
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当然,她的罪孽,人死债消。
而这一切体面的结束,只来自于,他妻子的悲悯。
山月将头埋进薛枭的肩窝中,眼泪由一淙一淙,汇聚为经年委屈的一畦苦汤,她由无声地哭泣,渐渐变为放声痛哭,哭声被火焰燃烧枯草劈里啪啦的声音尽数淹没。
薛枭只觉肩头衣料已被那苦汤浸透,滚烫地烙在皮肤上。
她没有动弹,他亦没有,他只静立于马上,松开缰绳,任由马匹原地踏步。
他侧过身来,大掌轻轻地、缓缓地按住她颤抖的脊背,像按住一片即将被风卷走的秋叶。
在这煅烧一切的业火中,他无声地承接住她所有的溃决。
......
两个时辰前。
三百里之外的这场火,在夜幕未至时,便早早烧进禁宫麟德堂。
通而直的烫金青砖地上,一双厚底粗麻鞋焦灼地来回走动。
面生的青衣小太监埋着头,小跑过来。
“如何?!方大监可在?”厚底粗麻鞋猛然刹停,水光目光灼灼看向通禀的小黄门。
“大监正当值,命小的带贺郎中进偏房等候。”
小太监躬身带路,三拐五绕弯,将水光带至一处偏僻的小间,推开门,掰动一旁的铜壶,一处暗室便在眼前。
暗室之中,靠墙摆放一张四方的案桌,案桌之上放置一壶热茶、一只瓷杯、一碟绿豆糕,东墙上开了一溜狭窄的缝隙,用挫光的琉璃封住,只能隐约看见隔壁摇曳的火光与走动的人影。
这小间,甚至还烧着银丝炭,温暖,却呛鼻。
“方大监请您在此候着。”小太监躬着身,极尽谄媚:“您能透过琉璃窄窗模糊看见泰和殿的场面,通过旁边的孔隙能听见殿中的谈话——您想知道的问题,都能有个答案。”
水光有些怔愣,一把揪住正欲悄悄溜走小太监的衣角:“...隔壁泰和殿,皇帝在?”
小太监一点一点把衣角赎回来:“瞧您说得。泰和殿便是圣人私密议事、看折之地。”
水光惊悸:“那我,岂不是私下窥探圣颜?”
最后一点衣角到手,小太监笑眯眯:“您是想打听薛校尉夫人的安危吧?”
水光抿唇,但不言语。
小太监却了然:“方大监明白。如今御史台萧珀大人正同圣人回禀此事,方大监将您安顿在此,叫您及时亲耳听闻,不比您担惊受怕地焦灼等信儿好?——至于探听圣谕、窥探圣颜的死罪...呵呵呵...“
小太监双手揣进袖兜,嘿嘿笑起来:“谁安顿您来的,自然由谁来担着。若要问罪,头一个便问方大监的罪,您说是不?”
水光还想细问,手一扬,却被这小太监泥鳅一般躲过。
水光正欲唤道,却听那孔洞适时传来声音:“...绑架贺夫人的驴车已抵契县,靖安大长公主占了崖上的海神庙,近五百精兵分布于碉楼、礁石崖壁及海岸灌丛之中...”
水光瞬间屏气凝神,弯下身,凑近那琉璃封罩眯眼看去!
挫光的琉璃将一切景象错位折射。
她看不清人的面目,只能看到密而窄的内殿中,一人着明黄龙袍稳坐于龙椅之中,下首一人似是半坐着,六角宫灯晕出的柔和光亮被这琉璃隔绝为一块一块模糊的色块。
“清越观可已就位?”
一腔清冷平和的声调,如沉暮敲击的钟,含带慑人的威压,稳稳落地。
是皇帝。
是皇帝在发问!
水光紧张地吞咽下一口唾沫。
“已就位。”回禀之人,应就是那小太监口中的御史台萧大人:“清越观诸位道长自马骝山后山入林,每人皆佩有一把弓箭、二十支箭矢,冀州左营骑卫也已准备就位,薛校尉亲自上阵,隐匿山丛,必不叫靖安大长公主逃脱。”
“靖安不重要。”
那腔清亮声调截断其后话:“要紧的是,无人伤亡,尤其是深入虎穴的薛校尉妻室。”
水光双唇抿紧,听闻此话,这才松懈下来,从唇瓣缝隙里均匀呼出一口长气。
带路的小太监踮着脚离开暗室,刚拐过廊柱,便见吴敏拿着拂尘早早等在此处。
“如何?那小祖宗没生疑?”吴敏压低声音。
小太监连连摇头,嬉皮笑脸:“爹是谁呀?您老人家布的局,哪这么容易参破呀?——前些时日,儿子就借着送果子的机会同那膳房的小蚯蚓交好,今儿个一早与他闲聊时,透露了薛家夫人被绑的消息...小蚯蚓要同贺郎中闲话,那是他的事,咱们可什么也没做,贺郎中便是想生疑,也无从疑起呀!”
吴敏这才放下心来,拂尘往胳膊肘搭了搭,心里吹起哨来。
真累!
圣人又想那小祖宗承情,还想要小心翼翼地暴露:隔着那琉璃罩子,虽看不清人脸面目,但能叫那小祖宗隐隐约约看见人影、听见声音...
圣人是想叫那祖宗猜到,又怕叫那祖宗猜到,便只能暗戳戳地试探。
嗬。
大魏徐家出情种是常事,但出了个舔狗,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