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当孔沐尘全身的脏器开始扭曲，即将和窗外那些怪物一起异化时。
远处的妖异光芒忽然像是稀薄的颜料般被搅动起来，形成了一团......五彩斑斓的黑。
明明是黑色，却又仿佛是全部色彩的聚合体，斑驳的光线像是火焰，不断地在蠕动扩展的黑暗里挣扎，最后被硬生生地碾碎。
彩光湮灭，空气中似乎有什么邪门的东西被压制住了，本该不断活化异变的事物都戛然而止，包括深陷幻觉之中的孔沐尘。
“魂归来兮......”
恍惚间，耳边传来了清脆的铃声，还有张主任苍老的声音。
青金色的光华闪过。
眼前的景物和线条开始晃动，仿佛融化的冰面般起了阵阵波纹，然后化作光斑消逝。
刘老头和李阿姨的狰狞面孔也发生了变化，逐渐变成了王医生和张主任的脸。
“我刚才这是怎么了？”
少年回过神来，剧烈地喘着粗气，感受着大脑深处的钝痛，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你刚刚陷入了梦境中，然后梦癔症再次发作，直接冲破了【定魄驱邪散】的药效，差点在梦境中堕落成不可名状的怪物。”
闻言，年长的主任叹了口气，以看绝症病人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绞在一起。
“病得太厉害了，回去还得加药。”
说完，他笔走龙蛇，在表单上刷刷地写下“不通过”三个大字。
“小王啊，我感觉这12号病人的收容等级应该提一提。刚才他的反应已经在畸变异化的边缘，起码有3级精神异常的水准，你说呢？
要不是我动用了【两面摄魂铃】另一面的【醒神】之力，这位小病人估计就救不回来了，只能当场击毙咯。”
紧接着，张主任面露唏嘘的神色，将填写好的表格往前一推。
至于那兼具【迷魂】和【醒神】两种效果的铃铛，早就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重新存放在抽屉内了。
“唉......我们走吧。”
听到这样的结果，年轻的王医生摇了摇头。
看着少年可怜兮兮的遭罪模样，他虽然于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对方先离开办公室，去到外面冷清的走廊上。
......
多数时候，医院是个“热闹”的地方。
形形色色的病人或家属穿梭在各处，脸上充斥着憔悴和忧虑，仿佛一具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洁白的墙壁聆听过绝望者的祈祷，也分享着劫后余生者的庆幸，见证了数不尽的悲欢离合。
但在〖新沪市异常收容所〗，这样的场面却根本不存在。
因为这里名义上是精神病院，实际上更像是一座守卫森严的“监狱”，专门负责收容精神异常的患者，防止各种意外的发生。
所有的病人都被划分为三六九等，1-2级的精神异常者可以在走廊上活动，3-5级的精神异常者则必须生活在集体病房中；6-8级已经是极其严重的患者，半只脚踏入了畸变，被统一关押在地牢里。
等到9级，精神病就会导致肉身崩溃，患者会异化为扭曲的【诡异】，然后被工作人员清理。
“你的异常等级已经提升到3级，以后就不能独自出来晃悠了。
换病房的通知很快会下达，我特意给你申请了几枚【除梦养神丹】，回去之后好好吃药，平复心情积极治疗吧。”
看着孔沐尘忧心忡忡的面容，王医生又有些于心不忍。
入职这段时间，他见过了太多病患失望的模样，尤其是对方这样年轻的小伙子，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些：
“今年，咱们〖梦癔症病区〗一个走出收容所的都没有。这毛病就像是精神上的癌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重，幻想中的怪物终有一天会降临在现实，难，难啊！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污染’，对于你这样的小说家来说，有丰富的想象力肯定是如虎添翼。可惜，唉......”
王医生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自从这个世界的大道扭曲愈发严重，连我们这样的【窥秘者】都自身难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嗯嗯。”
在其身后，少年依旧沉浸在刚才末世般的梦境中，常年的住院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格外苍白，宽松的病号服难掩身形的瘦削。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回头看了眼发呆的孔沐尘，王医生脸上露出了郁闷的神情，“你们这群写小说的真奇怪，一天到晚都沉浸在幻想里，现实里真的会有朋友吗？”
“这么缺乏社交，没点心理问题都说不过去了，你这精神病不是凭空得的啊！”
“我说过了，我没有病。”
思绪受到干扰，少年的眼皮终于抬了抬，嘴唇间吐出一句冷淡的话语。
“呵呵，精神病人都这么说；就和学生爱说作业没带，卖茶女爱说爷爷病重，上司爱说自己年轻时也吃苦一样。”
王医生撇撇嘴，拍了拍自己的白大褂，摇头驳回了前者的辩解，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下。
他这是在陪送孔沐尘回病房。
〖梦癔症病区〗在收容所这层的西南角，这一路上要经过〖抑郁天使病区〗和〖精神分裂症病区〗两个病区，还是能遇上一定数量的其他患者的。
就比如，在一处病房门口，一名同样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男子正在用好几种语气交替着说话，嗓音时而沙哑如老翁，时而尖细如少女。
再比如，走廊转角处有一个小女孩正在“面壁思过”，她蹲在一面空荡荡的墙壁前，脸上露出了夸张到极致的笑容，眼角却有泪水不住地涌出。
“我没病，他们那样才是生病了。”
少年很同情这些患者，但也仅限于同情。
【梦癔症】的发作往往在夜晚入睡后，病人会集体梦游撞墙，幻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噩梦，遭的罪相比之下只重不轻。
不过，他自己很少梦游，也不会撞墙。
只是想象力过于强盛了，经常把小说和现实混淆起来，幻想自己是个有金手指的男主角。
“我的症状和他们不一样，我很确信，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孔沐尘跟在医生背后，脑筋转个不停。
从他的视角看出去，整个视野的最中央有一行小字〖系统激活中：进度99%〗，文字下方还有一根已经快走到头的进度条，距离“激活”只差临门一脚。
这便是少年最大的秘密，一个随身携带、旁人看不见的系统。
遥想当年，当他写出第一本网络小说的时候，这根进度条就出现了，并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加载着。
就在他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系统加身，将以小说家之身拯救世界时，进度条居然在最关键的99%处卡住了，仿佛缺乏了关键能源的引擎，毫无征兆地熄了火。
而且这一停，就是3年。
他曾在小说评论区抒发了相关的困惑，很快就被热心的读者发现并举报，最后阴差阳错地送到了精神病院，阴阳差错地被确诊、然后收容。
“【窥想道途】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梦境中人人都在向往它？王医生刚刚说他是【窥秘者】，这两个名词间有怎样的关系？”
孔沐尘无视了医生的反驳，而是更加细致地回顾了一番方才的梦境；一想到那种群体畸变、秩序失常的冥场面，他的内心就不住地悸动。
“那团扭曲的色彩可以读取我的想法，赋予我无穷的观念和知识，就像是一本活着的书，它甚至知道我写小说的爱好！
否则，它怎么知道要以小说金手指来诱惑我？那些五彩斑斓的光辉之中肯定有一只眼睛，它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我、凝视我，就像始终悬浮在我视野中的系统一样。 ”
少年如此想到。
这个世界是有修炼体系的，只是普通人接触不到而已。
但就在刚刚，那个荒诞又怪异的梦境中。
他知道了【天门】、知道了【窥想道途】、见识到了【污染异化】、体验到了被【禁忌物】拉入梦境的感觉。
修炼者，或者说【窥秘者】的面纱已经被揭开了冰山一角；仿佛有张大幕即将在黑暗中拉开，要呈现出一个刺激又危险的乱世来。
......
从主任办公室到单人病房，这段路程是极其枯燥的。
重复单调的房门，冰冷刺目的白墙。
这样的氛围让人感受不到希望。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王医生在一扇标着“12”的病房门前停下了脚步，取出了挂在胸前的磁卡。
“滴滴，身份核验通过。”
没有感情的电子提示声响起，合金大门上的三道保险锁逐一打开，露出里面洁净得有些令人不适的病房。
单人床，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头。
角落里设有水龙头和马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立柜，一个脸盆，一只不锈钢的杯子和少量洗漱用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看起来毫无生活气息。
“进去吧，这应该是你在12号病房的最后一晚了。
明天就会有人带你去地下一层的集体病房，那里的环境可能比这里更差，某些脾气不好的病人间还会起冲突。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只能自己察言观色一点了。”
目送着少年走进病房，王医生重新把合金大门关上，透过一个特意留出的孔洞最后叮嘱了几句，面露恻隐之色。
在他看来，所有进入集体病房的患者都没有好下场，吃药只能暂时限制【梦癔症】的进展，最终总归会有控制不住发病的时候。
“在转去集体病房前，你还有什么小要求吗？只要别太过分，现在可以向我提出来。”
大概是出于同情，王医生又补了一句。
就类似于狱卒问死刑犯“断头饭想吃啥喝啥”一个道理。
闻言，坐在病床上的少年猛地抬起了头：
“我很好奇，【窥秘者】究竟是什么，你能给我说说吗？反正我已经是个走不出去的精神病人了，让我知道一下也无妨吧？”
“【窥秘者】？”
闻言，王医生怔了怔，有些意外：“你又不踏上修行路，怎么会好奇这方面的问题？”
“就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接过话，孔沐尘顺势卖了卖惨：
“如果我有一天病症恶化，畸变成了梦癔症所对应的【诡异】，处刑我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吧？我只是希望自己死得明白些罢了。”
隔着合金门，他脸上的表情无从得知，但语气里的那股落寞还是很明晰的。
十八岁青春大好的年纪，愣是说出了八十岁行将就木的感觉，就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彻底接受了命运，懂事得令人心疼。
“我本来的意思是，你有什么话想给收容所外的亲友说的，或者那些你没写完的小说，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一下网站编辑......”
王医生还想强行解释一下。
然而，少年的下一句话让他胸口一疼，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心脏在无助地抽动：
“没那么麻烦的，我是个孤儿；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孔沐尘平静道。
“大环境不好，连你这样的【窥秘者】都自身难保，我还能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他的语气罕见地认真起来，“拜托了，我是真的想死个明白。”
“......好吧。”
行医十载，王医生第一次被一个病人的话语给震慑到了，他直僵僵地立在合金门外，瞳光颤动，一瞬间就想了许多——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变得如此麻木不仁？对待这样一个小病人，却拿出了临终关怀的态度，漠然得像是在看一名死者。
是从得知〖梦癔症〗几乎是绝症开始的么？
是从目睹了希望无数次的破碎开始的么？
王医生在心底拷问着自己，良久之后，他才终于清了清嗓子，恢复了日常公事公办的态度：
“好吧，既然这样，我答应你。
有关【窥秘者】的信息虽然不是机密，但也不会大肆外传；因为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知道的越多，恐惧得也越多。
晚上，我会派人把内部的宣传册和药一起送来，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了解【窥想道途】是什么，而且明天必须要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