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搞不清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道歉,“对不起,小哥,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没做什么,却又一回让他担心了。
闷油瓶胳膊收紧,脸颊贴在我耳边。如果放平时,我大概会腹诽他想闷死我,但现在,只恨他搂的还不够紧。
听到他低声说,“不需要道歉,所有的麻烦我为你解决,我只要你好好的。”
心底涌起一股暖意,我轻轻嗯一声,敢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动听?
生命好似奔涌往前的河流,漫长得转瞬即逝,我的思绪离开己身,跨过静谧冰冷的雪原,穿越冷月无声的沙海,跌落日近黄昏的落暮山顶。我在世间一路行走,俯首见尘埃,昂头撷星辰,目睹无数不可攀爬之山相继倾覆,不可逾越之海干涸成田,而不可知的命运始终悬于我指尖,指尖向暖,深深抓进他肌肤里去——不能放弃,不要放弃,算计这一路,为的不就是我们还有无数个以后?
力图抓住彼此,又力图给彼此自由,既为彼此撑腰,又为彼此低头,我从未觉得我有多好,感谢他这么好的人一直停在我左右。
“如果这一关能熬过去,我想好好爱你。”
因为失去过不止一次,所以这次会更珍惜,什么世人的眼光,什么俗尘的枷锁,都不该成为我的桎梏,喜欢就应该大大方方,宣告全世界,虽然我并不擅长亲密相处,但也迫切希望我们有个好的结局,余生所望,惟此而已。
我低头看向自己手腕,无数细小的红线从衣袖遮盖住的地方缓慢往手背蔓延,终于明白张有药的一小时是留给我的,跟小花无关。
他往机场注定会无功而返。
一瞬间所有的脉络在我脑海浮现,心里明镜也似,风二河的比喻非常形象,长生是一条路,无法解除,不容反复,它完全不可逆,是生命的单行道,任凭黎簇的努力,和风二河的牺牲,也不过是江中竖起的礁石,只能为我略一耽搁,我对它的抗拒已经触底。它是一颗种子,不再蛰伏,试图忤逆我的意志,于我的身体发肤四处生发,誓要汇川入海,把我带入正途。
“张有药,不可尽信……他在算计你我……”
眼前开始金星闪烁,一想多了脑袋也变得沉重无比,我喃喃低语,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清。
从一开始张有药就撒开一张弥天大网,专门针对我量身定制,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以我来要挟制闷油瓶。
如今图穷匕见,他的野心全部着落在我身上。
他在雨村观察我们应该有一段时间,可能他最终发现,闷油瓶这个人与世俗绝缘,几乎完全不受控,不可能为他所用,因为他根本没什么欲望,金钱利益不入他眼中,红颜美色未必能打动,以势威逼只怕适得其反,他唯一的弱点只有我和胖子。
这世道怎么可能还有圣人,胖子提醒的对,张有药这个人非常复杂,他就是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从晓山青,风二河,矿山医院,到张大佛爷,闷油瓶,胖子和我。他一直目标明确,他要去一个地方,恐怕只有求助张家族长才能成行,于是他顺手带上我求长生,闷油瓶只能随行。
今晚他应该要带我走的,可这场雨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虺蜴一出手更是不知道把我们抛到哪个山角旮旯。
闷油瓶察觉出我的体温继续下降,他把我抱起来,侧坐着拥在怀里,我有些难受,额头发着高热,身上冷的要死,简直像是一根刚出锅的油炸冰激淋。
然后他的吻缠上来,我闭上眼,心里模糊有些想法,我都这样了他还趁人之危,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太霸道了,几乎无法喘息,最后他放开,在我跟咸鱼一样大张开嘴呼吸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滴进我嘴里。
涩涩的,热热的,还有种香甜的腥气,对胃火空虚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琼浆玉酿。
我蓦地惊醒过来,果然见他划开了自己左腕,攥紧拳头在往我嘴里滴血。
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殷红的鲜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下滴落。
我简直要气疯了,挣扎着想坐起来,骂道,“住手!这是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他箍住我的脑袋,不让我乱动,继续滴着血,语气平淡的说,“没事。”
什么没事?简直疯了。
我都半死不活了还折腾我,抬起手用尽全力捏紧他手腕,哑着嗓子连声呼唤张艮书那个狗头庸医。
张艮书出去一圈应该刚回来,他一听到我,撩开帐篷探头看。
然后惊声尖叫,“我的妈!族长要自杀?!”
闭嘴!去你妈的自杀。
划开手腕并不等于自杀,平常人割腕死亡的几率只有6%左右,因为手臂桡动脉和尺动脉都隐藏在肌肉组织和骨头缝隙,没有死过的人很难找准它们的位置,只可能留下一处伤疤,而且手腕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神经和毛细血管,被利器刺伤会钻心的疼痛,一般人受不了这个,爬起来就想打120。
闷油瓶当然都懂,他伤口划得很巧妙,尽量避开了动脉和肌腱,只是流血不止。
张艮书大小是个医者,随身带着医药包,他麻利的敷上止血药,用绷带缠紧了。
我在旁边看着,这番折腾我吓出一身冷汗,高热和寒战反而好了许多,毒素估计也去的七七八八,算是歪打正着。
我很生气,可是看闷油瓶脸色发白,又非常心疼,他之前还有些贫血,好不容易养得好点,这回又失血不少。
张艮书最后给族长腕间打了个蝴蝶结,收拾好东西说,“我找了些枯掉的松枝,还抓了条鱼回来,一会生火烤鱼,族长,你们先休息,好了叫你。”
我道了谢,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沁湿,随手翻出件张艮书的外套换上。
闷油瓶坐在一旁,神情恹恹,我不理他,他就像一只做错事被抓包的坏猫,等我扣好扣子,他一把抓住我手腕。
“你身上是什么?”
我挣开手,随着高热退去,手臂上的红线也在逐渐消退,只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红,不细看像个图腾。
“应该是长生反噬,张有药的时间是许给我的。”
已经错过了。
闷油瓶拉住我躬身站起就走,我来不及起身,跪在地上抱住他腰间,勉强把他拦下。
“迟了,我们再想办法!你对他有用,我一定还有救!张有药不会放弃我的!”
这只是给我的第一次下马威。
但只要他需要闷油瓶,我就不会有意外,他的意图越发明朗,我反而心生笃定。
“先生火,吃点东西,雨停了我们就出山。”
天色应该亮起来了,只是因为阴雨,又身处山洞,所以光线很是暗淡。
闷油瓶手掌摸上我头顶,他叹口气,轻声说,“我后悔了。”
随后掰开我的手出了帐篷,我没出去,就趴在门口,掀开条缝,看张艮书正忙着用小刀削木片,他身旁哪是树枝,分明是把半棵枯树给拖回来了。
他看见闷油瓶出来,二话不说拔刀劈柴,表情还很惊讶,又看我一眼,拎起一条大鱼,说,“我去洞口洗鱼。”
等他走远了,我跟闷油瓶说,“小哥,别生气,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都是张有药的错,是他,一直拿香喷喷的鱼饵钓我们。”
张有药去雨村的时候身边带着两个人,他一定给闷油瓶看过风二河那近乎完美的长生,另一个没再出现过,应该是他厦门本地的学生,作为对照组供闷油瓶确认,两厢对比,差别分明,连沉稳的闷油瓶也被撩拨起了心思。
长生啊,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
谁见了会不贪心,他想为我跟天命争一争。
闷油瓶似乎正生闷气,他确实想要我长生,但不想看我一次次折腾,应该是在心疼。
“小哥,既然我们都作出了选择,就不要肖想另一条没走过的路,那边未必就是花团锦簇。我想长生,想陪着你,所以我们有必要允许一切发生,一切发生终将有利于你我。”
……
“以前你不在,我只能靠自己,那对我才是至暗时刻,现在有你在,有胖子,还有小花和师傅,我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
“张有药他利用我们,但凭良心,我也认同他不是个坏人,他不会存心害死我,因为他还需要你帮忙,最多,我一路上吃点苦头罢了,只要能永远陪着你,我不怕吃苦。”
……
“嗯……”
“落子无悔,抉择本身就是向前,小哥,我办事,你就操心吧,不需要生气,就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我终会得偿所愿,所以这些都是我的苦,你不要抢。”
“……”
我相信真诚才是必杀技,就一直滔滔不绝的说着,闷油瓶听着听着,似乎听进去了,他收敛起一身怒气,轻松劈开一节节树干,将内部干燥的木心削成薄薄的木片,然后用从我这没收的胖子的打火机引燃。
火星腾的着了,再一点点添加干木片,最后是饱含松树油脂的半干树皮,火势逐渐旺起来,不大的山洞里满是松木的清香,和热烘烘的暖意。
“过来。”
我爬出帐篷,爬到他身边去,高烧过后,手脚实在没什么力气,然后爬起来靠在他肩上。
他默默摸到我腰上,“我只是看不得你受苦。”
“没关系,今天受过的苦,来日我会给张有药全部灌下去,一滴也不带欠他的。”
闷油瓶看着我咬牙切齿的样子,眉眼弯弯,终于浅浅的笑了,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