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
夜色渐深,车队在官道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路向着那座名为“天启”的巨大城池延伸而去。
“京城……”
顾慎轻声呢喃。
“我回来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燕王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
一身玄色王袍的赵恒,正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山川河流,城关要隘,标注得清清楚楚,而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京城“天启”的位置。
他已经站在这里一个时辰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走了进来,他是燕王府的首席谋士,郭解。
“王爷。”郭解躬身行礼,“派去的人,应该已经得手了。”
赵恒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如钟:“你确定,万无一失?”
“王爷放心。”郭解的语气十分笃定,“我们派去的是‘影卫’中最好的三组人,三十名一流高手,由‘魅影’亲自带队。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就算是禁军护卫的大员,也必死无疑。”
“那个商人,叫顾慎。”赵恒缓缓转身,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郭解脸上,“父皇特意派了刘忠去接他。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郭解微微一笑,褶皱的脸上充满了自信:“王爷多虑了。陛下多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怀疑那个顾慎和我们有牵连,派身边的心腹去查探虚实,再正常不过。而我们,就是要在他查出任何东西之前,让这个顾慎,彻底消失。”
“死无对证,才是最好的结果。”
赵恒眉头微蹙:“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王爷是太过紧张了。”郭解安慰道,“顾慎一死,我们和江南盐商的暗线就彻底断了。陛下就算查,也什么都查不到。反而,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在朝堂上参太子一本,说他识人不明,引荐了一个包藏祸心的奸商,险些酿成大祸。”
赵恒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郭解说得有道理。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这是他们商议了数日的最佳方案。
那个顾慎,知道得太多了。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必须在他引爆之前,将他拆除。
可是,为什么……那股不安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就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黑暗中悄然张开,而他,就是网中的猎物。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门外传来,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一名王府护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王爷!不好了!”
赵恒心中猛地一沉,厉声喝道:“慌什么!说!”
护卫跪在地上,声音颤抖:“京城……京城八百里加急军报!”
郭解脸色一变,抢先问道:“说什么了?”
“禁……禁军快报!”护卫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湿的密报,双手奉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忠,在护送江南商人顾慎回京途中,遭遇燕……燕王府死士刺杀!”
“什么?!”
赵恒和郭解同时惊呼出声!
赵恒一把夺过密报,迅速展开。
密报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写信人极度惊慌之下所写。
“……刺客三十余人,武功高强,出手狠辣,皆为燕地口音,所用兵器形制特殊……刘公公为保护人证,身负重伤……现场搜出……燕王府护卫腰牌数枚……”
“轰!”
赵恒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整个人如遭雷击。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派出去的影卫,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留下腰牌这种愚蠢的证物?!
而且,刘忠……身负重伤?
那个贪生怕死的阉人,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商人拼命?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他燕王府的惊天杀局!
“噗——”
赵恒一口鲜血喷出,将手中的密报染得猩红一片。
他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王爷!”郭解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是顾慎……是那个顾慎……”赵恒死死地抓住郭解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没死!他不仅没死,他还反将了我一军!”
郭解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们就成了猎物。
那个叫顾慎的商人,根本不是什么兔子,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猛虎!
他将计就计,利用他们的刺杀,布下了一个让他们无法辩驳的陷阱!
现在,人证(顾慎)、物证(腰牌)、苦肉计(刘忠重伤),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燕王府!
“快!快去备马!”赵恒猛地推开郭解,双目赤红,状若疯狂,“我要立刻进京!我要去向父皇解释!这一切都是圈套!是栽赃陷害!”
郭解却死死地拉住了他,声音嘶哑地吼道:“王爷!不能去!”
“为什么?!”
“您现在进京,才是自投罗网!”郭解的脸上充满了绝望,“陛下多疑,他现在看到这些‘铁证’,只会认为您是做贼心虚,急着进京毁灭证据,甚至……甚至是要逼宫!”
赵恒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郭解,郭解也看着他。
两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彼此的恐惧和……绝望。
是啊。
不能去。
去了,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可不去……难道就坐在这里,等着皇帝的问罪圣旨和禁军的铁蹄吗?
赵恒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他感觉,那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彻底收紧了。
而他,无路可逃。
燕王府,书房。
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房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灯火摇曳,将赵恒和郭解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挣扎的鬼魅。
赵恒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像一张巨兽的嘴,要将他连同整个燕王府一口吞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的扶手,坚硬的紫檀木上很快就出现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疯狂啃噬。
父皇……那个坐在龙椅上,俯瞰众生的男人,他的心思比深渊还要难以揣测。赵恒太了解他了,疑心病深入骨髓,尤其是在皇权问题上,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无限放大。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再加上一个“忠心护主”身负重伤的司礼监太监,这简直是一套完美的组合拳。他甚至能想象到京城里那些平日里和他不对付的言官御史,会如何添油加醋,将这盆脏水泼得更黑更臭。
进京?
郭解说得对,现在进京就是自投罗网。皇帝不会听他任何解释,只会觉得他狗急跳墙,是心虚的表现。他会被立刻拿下,圈禁,然后他的政敌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将燕王府撕得粉碎。
不去?
那更是坐实了畏罪潜逃,甚至是有意谋反。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等来的绝不会是温言细语的问询,而是禁军的铁蹄和冰冷的圣旨。
“呵……呵呵……”赵恒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听起来比哭还难听,“好一个顾慎,好一个局中局。本王自以为是执棋人,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颗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不甘。
郭解站在一旁,脸色灰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安慰王爷?现在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出谋划策?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一条可以破局的生路。
这盘棋,已经走死了。
“不!”赵恒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本王还没输!只要本王手里还有兵,就还没输!”
他大步走到墙边,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地图。
“郭解!传我王令!”赵恒的声音嘶哑而狂热,“命燕山三卫即刻集结!封锁所有出入燕地的要道!另外,派人去北疆,联系镇北侯!告诉他,只要他肯出兵相助,事成之后,本王许他裂土封王!”
郭解浑身一颤,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王爷!万万不可啊!”他扑上去,死死抱住赵恒的大腿,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这是谋反啊!您一旦下了这个命令,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
“回头路?”赵恒低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我们还有回头路吗?郭解,你告诉我,我们还有吗?!”
郭解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还有回头路吗?
往前是万丈深渊,往后是刀山火海。
“与其坐以待毙,等着被那顾慎和朝中那些小人玩死,不如放手一搏!”赵恒一脚踹开郭解,眼神中的疯狂愈发炽烈,“父皇老了!他一手扶持东宫,一手打压我们这些藩王,不就是怕我们兄弟相残吗?可他越是如此,我们就越没有活路!”
“本王不反,太子登基后会放过我吗?老三老四会放过我吗?不会!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清算!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赌一把大的?!”
郭...解瘫在地上,看着状若疯魔的赵恒,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王爷已经彻底被逼上了绝路。当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觉得除了造反再无活路的时候,那将是一场席卷整个大炎王朝的血雨腥风。
而那个叫顾慎的商人,仅仅用了一招将计就计,就亲手点燃了这场滔天大火的引信。
郭解忽然觉得无比恐惧。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想要什么?他布下如此大的局,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燕王府的刺杀?
不,绝不可能。
他的目标,恐怕是整个天下。
……
京城,皇宫,养心殿。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身穿明黄常服的大炎皇帝赵渊,正坐在御案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下方的两个人。
一个,是浑身浴血、脸色惨白如纸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忠。他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另一个,则是衣衫整洁、神情恭敬的江南商人,顾慎。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除了刘忠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落针可闻。
赵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那不紧不慢的节奏,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他的目光在刘忠和顾慎身上来回逡巡,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
“刘忠。”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奴……奴婢在……”刘忠挣扎着想要叩头,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赵渊淡淡道,“若有半句虚言,朕诛你九族。”
刘忠吓得魂飞魄散,强撑着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奴婢……奴婢奉皇爷旨意,护送顾……顾先生回京。行至……行至燕山地界,长风坡时,突然……突然杀出三十多名黑衣刺客……”
他的声音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些刺客武功极高,招招致命,口中……口中皆是燕地口音……他们高喊着‘燕王千岁’,目标直指顾先生……奴婢……奴婢想着皇爷的交代,万万不能让顾先生出事,便……便拼死护着顾先生……”
“激战中……奴婢……奴婢被一刀穿胸……幸得顾先生急中生智,引奴婢和护卫躲入山洞,又用带来的商货堵住洞口……刺客久攻不下,天又快亮了,才……才仓皇退去……”
“事后……奴婢派人清点现场,发现了……发现了这个……”
说着,旁边的小太监立刻呈上一个托盘,托盘上,几枚沾着血迹和泥土的腰牌,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腰牌上,一个篆体的“燕”字,清晰可见。
赵渊拿起一枚腰牌,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变得愈发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