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香炉的余烟依旧袅袅,但空气却沉重得如同凝固。
胡衍缓缓抬手,抹去嘴角一丝渗出的血迹,看着卦盘上那触目惊心的凶兆,一向从容镇定的眼眸中,终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悸与沉重。
只因这一卦的大凶卦象是直指他胡衍自身,此劫……避无可避,凶险至极,有死无生。
片刻之后,胡衍的脸色又渐渐恢复平静。
他最终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喃喃自语:“既如此,便如此……阿商,等我来寻你。”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抹去所有不该有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与威严,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抹看透命运的淡然。
随即不再耽搁,身形一动,便已出了听涛轩,朝着汤泉宫方向而去。
当胡衍赶到汤泉宫时,这里已然变了模样。
在缱绻长老的指挥下,狐族弟子行动迅速,极快便在阁外空地上搭起了一座素白的灵堂。
白色的招魂幡随风轻扬,正中摆放着那具以假乱真的洪浩尸身,身上覆盖着洁净的白布。香烛已然点燃,青烟阵阵,散发出肃穆哀伤气息。
夙夜和林潇已换上了素衣,守在灵前,默默垂泪。轻尘依旧昏迷未醒,被安置在屋内休息。而小炤,则痴痴傻傻地坐在灵堂一角,不哭不闹,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具尸体,好似神魂都已随之而去。
九九一直在火盆前烧纸钱,有道是穷家富路,洪大哥这去了黄泉路,断不能少了开路钱。
谢籍一身缟素,正与缱绻低声商议什么,见胡衍到来,连忙上前,脸上悲戚之色更浓,躬身行礼:“胡衍前辈……”
胡衍抬手虚扶,目光扫过灵堂,最后落在白布覆盖的遗体上,脸上露出真切沉痛之色。
他走上前,对着假身郑重行了三个大礼。
“洪浩小友……是为我青丘而遭此劫难。此恩此情,青丘上下,永世不忘。”胡衍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惋惜与愧疚。
谢籍连忙还礼:“前辈言重了,小师叔他……亦是求仁得仁。”
胡衍转向谢籍,语气诚恳:“谢籍小友,洪小友于我青丘恩同再造。依我之见,可否让洪小友在此停灵三日?”
“我欲令青丘上下,缟素三日,所有狐族子民,皆可前来吊唁祭奠,送恩公最后一程。聊表我青丘寸心,你看如何?”
谢籍心中暗喜,这正合他意。
场面越大,知晓的人越多,这死讯就越真。他面上却假意犹豫:“前辈高义,小侄代小师叔谢过青丘厚谊。只是……如此劳师动众,会不会太过烦扰?”
“这岂是烦扰?此乃我青丘应尽之礼数。”胡衍笃定道。
“既是如此,那便任凭前辈安排。”谢籍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商议已定,胡衍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失魂落魄的小炤。
他缓步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瞧见女儿这般模样,心中甚是怜惜,不过却知此时并非相认之机。
沉默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和道:“小炤殿下,还请节哀。生老病死乃是天地常态,非人力所能挽回。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你……不必过于悲伤,须得振作才是。”
他这番话,明着是劝慰小炤莫要为洪浩之死过度伤怀,暗里却含着另一层深意——若不久后,他胡衍也遭遇不测,望她也能同样看开,不必为他难过。
不过此刻小炤心神俱丧,完全沉浸在失去哥哥的绝望之中,对胡衍这番隐含诀别与叮嘱的话语,只是茫然地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又低下头去,恢复一脸死寂。
她并未听懂,或者讲无心去琢磨这话语深处的含义。
胡衍见状,心中暗叹,却也不再多言。
他起身对缱绻吩咐道:“缱绻,此处一切,由你全力配合谢籍小友操办。青丘上下,即刻起缟素三日,停乐罢宴,凡我狐族,皆可前来汤泉宫外祭拜洪浩恩公。”
“是,主上。”缱绻肃然领命。
胡衍又深深看了一眼灵堂,目光复杂,最终转身离去。
他离去后不久,灵堂外又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只见绯月长老领着一队侍从,捧着各色祭品,香烛纸马以及丰厚的赙赠,神情肃穆走了过来。
她也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不施粉黛,更显容颜清丽,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
她先是走到灵前,对着洪浩的假身郑重下拜,焚香致祭,举止得体,情真意切。
当她起身时,目光扫过正在火盆前默默烧纸的九九,九九恰好也抬头看她,两人视线一碰,便觉有火花四起。
九九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假掩饰的讥诮,低声嘀咕道:“哼,装模作样,倒会赶着来卖好……”
她声音虽轻,但在场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如何听不见?谢籍眉头一皱,立刻沉声低喝:“九九小姑,不得无礼。绯月少主有心前来吊唁,总是情分。”
九九被谢籍一喝,悻悻低下头,继续烧纸,但脸上的不忿却未完全散去。
谢籍转向绯月拱手,“绯月少主有心了,多谢厚赠。小师叔在天有灵,亦感念少主之情。”
绯月微微欠身还礼,声音轻柔却带着沙哑:“谢公子节哀。洪恩公义薄云天,为我青丘挡灾化劫,此乃我分内之事,聊表心意而已,不足挂齿。”
她目光扫过灵堂内外,对谢籍道:“谢公子,这些赙赠之物,虽不贵重,总是情义。我先领下人把东西送入宫内。”
谢籍闻言点头称是,飞快瞄一眼她手上戒指,意味深长道:“有劳少主费心,放我房间便可,待小师叔丧事完结,我再好生收拾。”
绯月会意,便对身后侍从微微颔首。那些侍从皆是她的心腹,训练有素,立刻安静而有序地抬着各类物品,朝着汤泉宫内里走去。
来到谢籍房外,绯月示意侍从们在门外稍候,自己则推门而入,并反手轻轻掩上房门。
她进到房间,早已改换容貌的洪浩正静立等待。
四目相对,两人都未有丝毫惊讶。洪浩是早已从谢籍处得知安排,绯月则是计划的参与者。
原来先前谢籍和小炤前去她府上拜访,绯月经历过那一段修为失而复得的大起大落之后,对谢籍小炤二人感佩不已,心悦诚服。
谢籍迅速判定她可以信任,竟是毫不遮掩将自己计划对她和盘托出,将她作为转移小师叔的机要关节。
故而绯月一接到洪浩死讯,便知谢公子计划已然启动,自己便按照先前约定,准备了丰厚赙赠,开始全力配合这出瞒天过海的大戏。
眼下洪浩虽是换了容貌,但绯月转念便知这必是谢公子手段,笃定眼前之人必是洪浩无疑。
时间紧迫,不容多言。绯月迅速取出一套与她手下侍从制式相同的衣物,递了过去,同时用眼神示意洪浩立刻更换。
洪浩会意,接过衣物,动作麻利地开始更换。他虽不了解绯月,但了解自己那个小师侄的看人识人绝无差池。
待洪浩换好,绯月立刻大声道:“将东西都搬过来,须整齐码放,莫要胡乱堆砌。”
“是,少主。”一众侍从听到吩咐,抱着各种物件鱼贯进出,瞧见洪浩并无惊讶之色,想是早就被绯月打过招呼。
待一切做好,绯月便语气如常吩咐道:“东西都安置妥了,那便回去吧。你们都须铭记洪恩公对青丘的天大恩德,今后时常感念。”
于是,绯月在前,众侍从在后,抬着空了的箱笼,一行人如来时一般,安静有序地朝着汤泉宫外走去。
经过灵堂时,绯月又特意停下脚步,对着谢籍微微颔首示意,低声道:“谢公子节哀,我等先行告退。”
谢籍会意,拱手还礼:“有劳绯月少主费心,慢走。”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任何突兀之处,毕竟这悲伤笼罩之下,谁也不曾注意这侍从队伍中多出一人。
灵堂前的夙夜,林潇依旧沉浸在悲伤中,烧着纸钱的九九虽又偷偷瞪了绯月背影一眼,却也只当她是摆完架子走了,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就在绯月带着洪浩即将离开之际,一声饱含愤怒与惊惶的厉喝自身后响起:“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轻尘不知何时已然醒来,脸色苍白如纸,鬓发散乱,正踉跄着从汤泉宫内冲出。
她一手扶着门框,气息不稳,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虚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目光如电,死死盯着绯月一行。
“那把剑……不见了。” 轻尘的声音因急切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其中的惊怒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绯月及其身后的侍从,最终定格在绯月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质问:“绯月少主,你方才可是入了宫内,可曾见过……一把铁剑?”
她虽未直接说出断界之名,但在场核心几人都心知肚明她所指何物。这把剑作为最重要的遗物,意义非同小可。
原来轻尘因急火攻心,吐血昏迷后,便被夙夜和林潇架回了房间休息。等她醒来,第一时间便习惯一摸身边,不料这一摸空无一物,惊得轻尘瞬间清醒。
她迅速起身环顾,回想晕倒情形,愈加惊恐——师兄已经身亡,而自己竟然把他最重要的断界神兵弄丢了,这让她如何回去面对山庄众人。
当即冲出,正好瞧见绯月带着一众侍从离开宫门的背影。
这等情形之下,轻尘哪里还顾得上礼数,立刻大声叫住绯月——毕竟时辰过于巧合,任谁都会疑心。
轻尘此话一出,灵堂前的空气瞬间凝固。
夙夜和林潇立刻猛地抬头看向绯月,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审视。
她们深知轻尘对那把剑的看重,绝无可能遗失,此刻剑不见了,而刚刚唯一带人进入过宫内的,正是绯月。
谢籍听罢也惊得头皮发麻,我日,断界不见了,那这场苦心孤诣的谋划还有锤子用——眼下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低调潜回水月山庄,等小师叔修为恢复,去完成那惊天动地的一斩。
断界没了,拿什么斩,小竹刀么,那还斩个Jb——其实他这般想也是无错,小竹刀确实只能斩个Jb。
侍从队伍中的洪浩听到也是一惊,他相信轻尘的性子决计不会胡诌哄骗,断界定是寻不见了。
但自己和绯月一直在一起,绯月决计没有拿断界,这是笃定无疑。只不过自己眼下只是一个寻常侍从,断不能跳出来证实绯月清白。
九九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坐实了绯月盗剑的罪名,自己偷拿断界的事情就再也不会有人怀疑。
“那把剑不见了?那可是洪大哥最重要的遗物。”
她声音尖利,引导着众人的思路,“那么大一把剑,总不会凭空消失。方才……方才就只有绯月少主和她的人进去过,难道是……他们趁乱……”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结合她之前对绯月的敌意和此刻的指控,顿时让夙夜和林潇看向绯月的目光更加冰冷。
“绯月少主。” 夙夜性子最急,一步踏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轻尘妹子的剑,是否在你那里?还请给个交代。”
林潇并未开口,脑子飞速回想轻尘昏倒时的情形……哎,当时初闻噩耗,大家都是震惊悲痛形状,一时间竟想不分明——她们扶轻尘躺下之时,身边究竟有没有那把剑?
绯月猝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心中也是剧震。
她自然是没见过那把剑。但此刻,她百口莫辩——她确实刚带人进去过,时间、动机似乎都吻合。
更关键的是,此时她指间还戴着那枚监听戒指,她不能做出任何可能暴露洪浩还在世的解释或过激反应。
她强行稳住心神,“轻尘姑娘何出此言?我绯月虽不才,却也知礼义廉耻……洪恩公新丧,我前来吊唁,聊表哀思,岂会行此龌龊之事,动亡者遗物……此等污蔑,绯月万万不敢承受。”
九九立刻尖声道:“你说没拿就没拿?敢不敢让我们搜一搜你和你这些手下的身,还有你们抬的这些箱子。”
这话更是诛心,若真被当众搜身,绯月这少主颜面何存?她带来的侍从也面红耳赤一阵骚动,洪浩混在其中,心头一紧,但只能继续低头,不敢有丝毫异动。
寻常神兵,或多或少都会显露与自身特性相关的剑气锋芒,无须搜身,只用神识一扫便能识出。偏偏断界被陆压道君那黄皮葫芦遮掩极好,若非强力驱动,只如普通铁剑。
绯月气得脸色发白,娇躯微颤:“你……九九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绯月行事光明磊落,岂容你如此折辱。”
场面瞬间僵持不下,猜疑,愤怒,委屈的气氛弥漫开来。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九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继续煽风点火,“你若没有做过,搜一搜怕什么。”
她自然知晓决计是搜不出来,但能趁此机会,名正言顺折一折绯月的颜面,压一压她的威风,心中也是极为畅快。
谢籍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叫不好。他飞快瞧一眼小师叔形状,心知肚明剑绝非绯月所拿。但此刻若强行替绯月辩解,反而会惹人怀疑。
必须立刻稳住局面,不能让他们真的冲突起来,更不能让事情闹大到不可收拾,否则可能会节外生枝,影响整个计划。
他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双方中间,沉声道:“诸位,且慢。轻尘师叔,你先别着急忙慌,仔细想想,剑是何时发现不见的?是否遗落在房内某处?绯月少主诚心前来吊唁,若是胡乱猜忌,却显我等无礼。”
就在这僵持时刻,绯月深吸一口气,她抬起手,止住了身后有些愤懑的侍从们,目光扫过轻尘、夙夜,最后定格在煽风点火的九九脸上。
“好,既然诸位心存疑虑,轻尘姑娘的剑又关乎重大……我绯月,愿意自证清白。”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连九九都愣了一下,没想到绯月竟会真的同意搜身这等羞辱性的提议。
绯月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坚定:“我可以让你们搜,搜我,搜我带来的每一位侍从,搜这些箱笼!但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看向九九,带着玩味道:“我绯月虽不愿多生事端,却也不是任人揉捏之辈,你可以怀疑我偷拿,我也可以怀疑你贼喊捉贼,我若让你搜了,你也须让我搜一遍。”
这话合情合理,既然你要求搜身证清白,你也是汤泉宫中行走的,自然也有嫌疑。
九九万万不曾料到绯月竟然有此一议,心中暗自懊悔,这回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在她迟疑之际——
原本因丧仪而显得有些阴沉的天空,骤然亮起一片耀眼的金色霞光。
一股庞大无匹,庄严肃穆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瞬间笼罩了整个汤泉宫乃至青丘核心。
所有人,无论修为高低,都在这一刻感到心神摇曳,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高高的天穹之上,云层翻涌,霞光万道中,无数身披金甲、手持神兵的天兵天将身影若隐若现,排列成整齐的军阵,旌旗招展,杀气凛然。
虽然他们并未完全降临,但那铺天盖地的声势和毫不掩饰的神威,已然表明——天庭兵马,已至青丘上空。
“那是……天兵天将?” 夙夜失声惊呼,脸上的怒容被惊疑取代。
谢籍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天庭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冲着小师叔来的?或是青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