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张德海以“历史档案补录试点”的名义,施施然走进了信息科的办公室。
面对技术人员小李的抱怨——“张哥,您这又是折腾什么呢?‘永久删除’的恢复程序多复杂您不是不知道,还得层层审批,耗时耗力!”——他只是淡淡一笑,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在桌上。
“小李啊,话不能这么说。”张德海语气和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上位者姿态,“上面要评‘服务创新奖’,咱们局里总得拿出点实打实的‘创新’成果来。这事儿要是办成了,奖金绩效,还有你个人未来的发展,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他深谙体制内的潜规则,一句话,便堵住了小李所有的怨言。
在小李不情不愿地去启动那冗长的恢复程序时,张德海不动声色地在系统后台输入了几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关键词:“李达成”、“赵承志父”、“1987工会”。
系统像是被重新激活的老旧机器,发出一阵嗡鸣,虽然有些迟滞,但最终还是自动抓取到了七条残缺不全的记录。
这些记录,如同灰烬中零星的火苗,虽然微弱,却足以预示着一场即将燃起的燎原大火。
与此同时,市文化馆内,林婉贞带着她的团队,再度遭遇了冰冷的闭门羹。
接待人员面无表情地告知:“林小姐,您申报的‘非遗’项目,目前仍需‘上级特批’,程序复杂,请耐心等待。”那敷衍的态度,分明是刻意为之。
林婉贞没有争辩,她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早已预料到这样的阻挠。
她转身,直接联系了三位重要的申报人——她们都是当年那场风波的亲历者遗孀,饱经风霜的脸上,却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坚定。
林婉贞以个人名义,向市图书馆报告厅递交了“口述传统传承仪式”的活动申请。
她避开了文化馆的层层阻挠,选择了一条更直接、更公开的道路。
活动获批后,林婉贞亲手在市图书馆报告厅内布置了一面名为“声音墙”的展板。
墙上,一块块素雅的陶片错落有致,每一块陶片的背面都贴着一层特制的胶膜。
她的创意在于,当观众用指尖触摸陶片时,体温便会触发胶膜显影,那些被历史刻意抹去的姓名与生卒年,将会在指尖缓缓浮现。
这不仅仅是一面墙,更是一座无声的丰碑,等待着被唤醒。
仪式当天,报告厅内人头攒动,不少市民和媒体都被这独特的“传承仪式”吸引而来。
文化馆的副馆长也受邀莅临,他本是例行公事地走个过场,却被那面“声音墙”吸引了注意力。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摸了一块陶片。
指尖温热的触感传来,随即,一层薄雾般的影像在他的手背上显现出来——“王振邦,1948–1987”。
副馆长瞬间如遭雷击,脸色刷地惨白,那赫然是其岳父的名字!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触碰到了烙铁,眼中的震惊与恐惧几乎无法掩饰。
散场后,文化馆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那位副馆长脸色惨白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那个无法解释的“巧合”面前,会议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同意将“补遗录”中的部分条目,纳入“待审补充材料库”。
这意味着,那些被压制的声音,终于获得了进入官方档案体系的资格,虽然只是“待审”,但至少,它们已经被看见。
夜色深沉,市政大楼的后巷,黄素芬推着她的清洁车,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拉得极长。
她眼神犀利,动作麻利,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辆公务车的后备箱未关严实,半叠红头文件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黄素芬借着整理垃圾桶的空当,不经意地靠近。
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文件上的标题——《关于暂缓推进守灯区域评估的请示》,落款单位为某政法委非常设办公室。
她心头一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继续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当晚,她回到简陋的出租屋,熟练地用自制糯米浆糊,小心翼翼地粘住一片枯黄的梧桐叶。
她等待着深夜的到来。
凌晨三点,城市的喧嚣归于平静,黄素芬如同夜魅般潜入后巷,将那片梧桐叶悄无声息地贴在了文件的边缘。
次日清晨,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风拂过,将那辆公务车带出市政大楼。
车行至市信访局门口时,那片梧桐叶摇摇欲坠,最终被风吹落,恰好落在张德海的脚边。
他俯身拾起,指尖轻抚,发现叶片边缘沾染着微量的纸屑。
他将叶片带回办公室,用放大镜细致地刮下那些比尘埃还小的碎屑,拼凑出关键的一句:“……恐引发连锁反应,建议先行清理外围支撑节点。”
张德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紧握着那张残破的纸屑,望向窗外无垠的城市。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请示,更是一份宣战书。
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周影的加密号码,声音低沉而急促:
“周总,他们终于要动手了……”“周总,他们终于要动手了……”张德海的声音在加密通话中显得异常低沉而急促,仿佛带着夜色凝结的寒意。
“刚刚收到消息,‘清理外围’名单首项……竟然是林婉贞名下的租赁屋。那儿,存放着全部原始口述影像母带。”
周影指尖轻叩桌面,节奏沉稳如心跳。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那间堆满了岁月痕迹的小屋,那些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影像母带,此刻正如同暴露在雷暴中的脆弱花朵。
然而,他并未陷入慌乱,反而眸光骤然一亮,心中已然生出破局之策。
转移?
那只是治标不治本的下下策。
他要的,不是躲避,而是让对手进退两难,自食其果。
他迅速拨通了阿娟的号码,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娟,立即通知‘手工诉说坊’的所有成员,包括家属和孩子,今晚全部入驻林婉贞的租赁屋。以‘清明后续疗愈工作坊’的名义,通宵赶制纪念香囊。记住,一个都不能少。”
凌晨三点,城市的呼吸变得格外轻微。
一队身着深色制服的男子,面色冷峻,携带着盖有鲜红印章的“执法文书”,如同幽灵般降临林婉贞的租赁屋外。
他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然而,当手电筒的光束穿透窗户,照进屋内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房间里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艾草与檀香的混合芬芳。
二十七名老人与孩童围坐一团,有说有笑地编织着香囊,小小的指尖穿梭在五彩丝线间。
电视屏幕上,林婉贞清雅的面容赫然出现,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平静而坚定地回荡着:“我们不是在对抗什么,我们只是不想让记忆变成非法物品。”
领头的黑衣人握着冰冷的文书,额角青筋暴起。
面对这幅温馨而又带着无声抗议的画面,他们引以为傲的“合法程序”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他们僵立良久,眼神在屋内的老人和孩子,以及电视上林婉贞的脸庞之间来回逡巡。
最终,在一股无形的道德压力下,领头人咬牙挥手,一行人如潮水般悄然撤离。
就在黑衣人撤离时,市政大楼监控的盲区,一条不起眼的后巷拐角处,一辆锈迹斑斑的老旧电动车悄无声息地滑出。
车筐里,一个贴满了水果标签和废旧报纸的硬盘盒,在夜色中毫不起眼。
电动车穿梭在空旷的街道,最终在养老院门口停下。
驾驶者轻车熟路地将硬盘盒从车筐中取出,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无波,他只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陈国栋的门前。
夜色如同泼墨般浓重,悄然笼罩了城市。
市政大楼后巷的冰冷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但另一场无声的博弈,已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悄然展开。
锈迹斑斑的电动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养老院的灯火阑珊处,将那枚贴满了果蔬标签的硬盘盒,静静地留在了陈国栋的门前。
他并未急于将它接入任何设备。
那不是周影的风格,也不是他的任务。
陈国栋的目光,如同解剖刀般精准,落在了角落里那辆老旧电动车的电池盒上。
他的手指如同拥有记忆一般,熟练地撬开卡扣,取出一块改装过的继电器模块——那是他多年前的得意之作,本用于电力系统调试,如今却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模块被小心翼翼地嵌入养老院老旧的广播线路中。
陈国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如海,倒映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却又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某个尘封的夜晚。
从这一刻起,每逢午夜零点,养老院的广播系统便会自动播放一段极低频音频。
那并非简单的噪音,而是“熄灯令”当日,调度中心内部通话的逆相位消噪版本。
它无声无息,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缓慢而坚定地冲击着听者的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