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三周，乌云像浸透的棉絮般压在厂区上空。崔灿灿缩在车间休息室的塑料椅上，听着铁皮屋顶被雨点击打得噼里啪啦作响。茶水间的饮水机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混合着同事们此起彼伏的闲聊，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奇特的黏腻感。
\"你们看王姐这件真丝衬衫，商场打三折买的！\"质检部的小李突然把手机举到众人面前，屏幕上那件淡紫色衬衫在模特身上泛着珍珠光泽，\"原价两千八呢，我昨天特意去专柜摸了料子，滑得跟水蛇似的！\"
\"啧啧，还是单身好啊，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包装组的张嫂往嘴里塞了颗话梅，胖脸上挤出几缕羡慕，\"我家那口子，上个月买包烟都要跟我报账。\"她的话音刚落，原本蜷在角落啃包子的崔灿灿突然噗嗤笑出声：\"嫂子，我听说你家大哥把私房钱藏在空调外机后面，结果上个月暴雨全泡发了。\"
休息室顿时爆发出哄笑。张嫂抄起桌上的不锈钢饭盒作势要砸，笑骂道：\"崔灿灿你个死丫头，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笑声被突然撞开的铁门打断。浑身湿透的装卸工老周抱着纸箱跌进来，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檐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水痕。\"这雨邪门得很，\"他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我特意把考勤卡裹了三层，生怕被淋坏——这月全勤奖要是没了，老婆能把我耳朵拧下来。\"
崔灿灿起身帮忙接纸箱，指尖触到他粗糙的掌心时，忽然注意到老周虎口处新添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周叔，你这伤...\"她话没说完，就被老周慌忙缩手的动作打断。
\"小伤！搬货时被铁丝划的。\"老周别开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唧，\"咱们干体力活的，这点伤算什么？\"他低头扒拉着饭盒，热气蒸腾间，崔灿灿看见他后颈凸起的骨刺在皮肤下狰狞地起伏——那是长期负重落下的病根。
窗外的雨势愈发凶猛，铁皮屋顶的震颤声中，质检员小陈突然压低声音：\"你们听说了吗？城西那家纺织厂出事了。\"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手机屏幕亮起：\"有个年轻工人，半年没拿到工资，前几天把老板仓库给烧了。\"
休息室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雨点击打玻璃的脆响。崔灿灿盯着屏幕上的新闻图片：焦黑的厂房废墟前，警戒线内散落着烧融的布料残片，戴安全帽的警察正在勘查现场。评论区里，\"干得漂亮让黑心老板血债血偿\"的留言刷了满屏。
\"听说那孩子才二十岁，\"张嫂的声音发颤，\"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妈等着救命钱...\"她的话被茶水间突然炸开的玻璃碎裂声打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行政部的文员小林站在满地瓷片中，脸色煞白如纸。
\"怎么回事？\"崔灿灿冲过去搀扶。小林的指甲深深掐进她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刚才财务说...说这个月工资又要拖。\"她颤抖着掏出手机，工资群里最新消息赫然显示：\"因订单回款延迟，本月工资暂缓发放。\"
老周的饭盒\"咚\"地砸在桌上：\"这是这个季度第三次拖欠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上个月加班费没算，高温补贴也没发，咱们找人事理论，王经理怎么说的？'不想干就滚蛋，流水线有的是人候着！'\"
崔灿灿感觉胃部一阵痉挛。三个月前她入职时，老板信誓旦旦承诺的\"五险一金周末双休\"，如今不过是墙上褪色的标语。上个月她发烧到39度，却因为全勤奖咬牙来上班，在流水线上晕倒后，换来的只是主管一句\"别装病影响生产\"。
\"劳动法规定工资必须按月发放。\"技术员老赵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里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倔强，\"我们联名去劳动监察大队投诉！\"他的提议换来的却是沉默。张嫂低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油渍：\"老赵，你家孩子马上要上重点高中了吧？我听说这厂子和教育局关系可不一般...\"
窗外的惊雷炸响，闪电照亮墙上歪斜的\"安全生产标兵单位\"铜牌。崔灿灿突然想起新闻里那个纵火的年轻人，他站在警车前的照片里，眼神空洞得像具行尸走肉。评论区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活该，但更多的留言写着：\"我懂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要不...我们罢工？\"崔灿灿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休息室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雨声愈发滂沱。老周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抓起安全帽往头上一扣：\"我得去看看货，这批出口订单要是淋湿了，又得扣我们钱。\"
看着老周佝偻着背冲进雨幕，崔灿灿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插满管子的病床，想起母亲为了凑手术费给老板下跪求情的模样，想起自己大学助学贷款逾期的催款通知。原来有些绝望，是会传染的。
夜幕降临时，雨依然在下。崔灿灿站在宿舍楼下，看着积水倒映的霓虹广告牌。上面印着老板新开发的楼盘，广告语写着\"奢享人生，品质之选\"。她摸出手机，手指悬在劳动监察大队的举报电话上，迟迟没有按下。身后传来同事们下班的嬉闹声，小李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商场打折，张嫂抱怨着老公又把袜子乱丢，老周的咳嗽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积水泛起涟漪，崔灿灿低头，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新闻里那个年轻人的脸突然与自己重叠，她猛地转身冲进雨幕，冰凉的雨水浇在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远处的厂房灯火通明，加班的同事们正在赶制明天要交货的订单，他们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动，像极了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