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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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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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周王下山之前,特意请了孙铭回长安过年。

“虽有空智大师相伴,但大师乃方外之人,先生却仍在红尘,不如跟学生去长安沾染些烟火气?”

孙铭寄居石瓮寺多少年,被崔晋说动,坐着周王府的马车下山,才进了长安城就觉得味尘逼人,待进了周王府,吴意带着众仆来侍候,听得周王口称先生,还当他是与潘良一样的幕僚,立刻就要请到客院里去。

谢羽走了,吴意好容易又坐上了周王府大总管的位子,虽然主子不在府里,但这些日子也兢兢业业,生怕周王回来看他一个不顺眼,将他给撤了。

周王进宫去向魏帝请安,吴意便亲自盯着下人布置给孙老先生的居处。他做奴才习惯了,还是上位主家留下来的审美习惯,总认为富贵奢华就是待客的最高礼节,直恨不得将孙铭住的地方给布置成洞天府地。

孙老先生往床上一坐,触手丝滑,猛的起身,好险没扭着了老腰。

他一辈子清贫自守,从不以物质享受为人生追求,布衣简食习惯了,猛然间被吴意以超高规格来招待,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等周王从宫里出来,老先生就自己上街去转悠了。

孙老先生穿着布衣,须发皆白,吴意还派了两小厮跟着。他老人家往日在山中攀山越岭练出来的体魄,瞧着一把年纪,但腿脚健旺,纯粹只是在市井中瞧热闹,全无花钱的兴致,两小厮跟着他一气将长安东市转了个遍,只觉得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老先生还兴致盎然,没有回家的打算。

眼瞧着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恐怕周王都要从宫里回来了,这两人便上前去挽了孙铭的胳膊讨饶:“老爷子,逛了半日了,咱回吧?”

孙铭逛的意犹未尽,被俩小厮拉着,还道:“你们若想回去就回吧,老夫还要再逛逛。”他还没去书铺子里淘书呢。

俩小厮脸都快皱着苦瓜了,正欲再哄劝,忽然后脖领子被人拖住:“放开孙爷爷!”

“阿羽管事?”

俩小厮见是阿羽,倒想起这位可并非毫无身份的,而是谢府大小姐,忙道:“小的们是想让老爷子回去歇歇,这都逛了一下午了。”

谢羽在家里闷的慌,谢弦又不肯陪她出来逛,只好自己出来玩了。程旭倒是死赖在谢府不肯回去,为此程彰都亲自来了好几回,都没能把他叫回去。

不过以谢羽的眼光,总觉得每次程彰来了都要坐在谢府前厅喝茶,谢弦出来作陪,开口问一句程旭,谢弦便道:“阿旭出去玩了,不如我叫人寻他回来。”

程大将军埋头喝两口茶,倒好似程府的厨房不供应热水似的,这才慢吞吞道:“没事,他没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等。”

谢羽暗自翻个白眼:您这到底是来寻儿子还是蹭茶喝啊?

程旭出门没数,他惯常爱邀闫宗煜一起出门,玩惯了才回来,被谢羽拖到浴房里,将他脑袋按进浴桶里去醒酒,他呛两口水便直哼哼:“阿羽你是记恨二哥不带你出门玩儿吗?”

他倒是想带谢羽出门,可是自他养好伤之后,与闫宗煜第一次见面,他便直朝程旭身后瞧,瞧半天程旭都没明白他的意思:“瞧啥呢?”

闫宗煜道:“程二你怎的没带阿羽出来?”

程旭脑子里一根弦立刻绷紧了,警惕道:“带她出来干什么?咱们两个大男人出来多方便啊。”

出去两回,闫宗煜倒有三回都问起谢羽,听说他如今在谢府住着,还非要跟着程旭回谢府去瞧胭脂,被程旭给拒绝了。

“我娘脾气不太好,不喜欢生人去府里。”程旭为着妹妹都不惜抹黑亲娘了。

闫宗煜软磨硬泡:“咱们兄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再说谢伯母来长安,我做晚辈的不是正应该上门拜访吗?”

程旭一时半刻不回来,程彰为了等儿子,生生能把一日功夫都耗在谢府。谢弦最后没了脾气,提起让儿子回程府去住,程旭立刻摆出小可怜样儿:“娘,你要再抛弃儿子一回吗?”

谢弦:“……”

她没耐心陪着程彰,便推谢羽去陪客:“好歹他也是你亲爹,十几年没见,你多陪陪他吧。”

谢羽跑的比兔子还快:“前十五年他都没出现陪过我,现在让我陪他,想的美!”

偶尔撞上程旭在家,谢羽便让人将他拖到了前厅去陪程彰,程彰倒似脱胎换骨一般,温声道:“为父觉得你在谢府也叨扰你母亲好些日子了,不如回家去住吧?”

程旭十几年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只觉得在亲娘的地盘上,连亲爹也不敢造次,他才不会傻到跟着回程府去挨揍。

“儿子这么多年都没陪过母亲,正好母亲回来了,便在她膝前尽尽孝心。”

他说完了小心窥探程彰的脸色,居然发现他没有发怒,更不可思议的是,程彰居然变的极为好说话,只是好脾气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初次被程大将军如此软语相求,程旭只觉得毛骨悚然,差点以为自己宿醉未醒,还在梦中,他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生疼。

“儿子……那儿子就再考虑考虑。”程旭顺坡下驴之后才发现,程彰居然意料之外的平和。

等程彰多来几次之后,他就瞧出来了,感情程大将军也未必愿意他回程府去住啊,不然……他哪里来的借口往谢府跑?

也只有以儿子在谢府,来接儿子回家为由,他才好意思登门。

程彰半辈子都没这么好说话过,每次来谢府,总能带一堆零嘴,居然还买过两套小姑娘的首饰,一套珍珠的,一套珊瑚珠子的,皆是适合小姑娘的颜色,直接交到谢弦的手上:“……我这个做爹的也从来没给阿羽买过什么,我也不懂,就看着买了两套给她戴来玩,你瞧着合适不?若是不合适再换也行。”特意指定了个程府的小人去跑腿。

谢弦无语半晌,总觉得此事透着些说不出的怪异。想当年程大将军何曾是会欣赏这些东西的人?两人从相识到成亲十几年,他送谢弦的多是兵器马匹,连根钗子都不记得买。怎么到女儿这里,忽然之间就开窍了?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裸,程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不是家里三个小子,从来没养过小闺女嘛。”养闺女对他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有待体验。可惜这个小闺女不肯跟他回程府,父女俩相处的时间根本没有。

今日一大早,程彰就跑来谢府等程旭,谢弦不想在前厅陪着程彰喝茶,就推了谢羽去,谢羽从侧门溜出来,估摸着程彰一时半会不会回去,便在大街上独自消磨了大半日功夫,连早中饭都解决了,正在考虑是回府去吃晚饭,还是在街上凑和一顿,就瞧见有两小子拉着孙老先生。

她先还当自己眼花了,等瞧清楚之后恨不得上前去揍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抢老人家!

周王府的小厮记得谢羽,谢羽却未必识得全周王府的人,当初能凑到她跟前的也是有数的,狐疑的瞧了两人一眼:“这是打谅本姑娘不认识周王府的人,跑来冒充的吧?以为叫出我的名字就能相信你们了?”

孙铭正嫌这俩小厮聒噪,恨不得他们滚蛋,见到谢羽,顿时笑了:“小丫头怎么一个人?”

“孙爷爷不是也一个人吗?”

谢羽瞪了这俩小厮一眼:“从哪来的滚去哪里,别逼本姑娘动手,打伤了筋骨白疼几个月。”转头挽着孙铭的胳膊道:“孙爷爷,跟我去玩吧?你几时下山的?小熊呢……”连珠炮一般问了好几个问题。

周王府的小厮可不敢将人跟丢,两人凑在一处商议一番,一个回府去报信,人被谢羽劫走了,一个远远跟着,就怕跟丢了。

谢羽带着孙铭去百味居吃了晚饭,雇了马车回家。一老一少聊的十分投机,孙铭还道:“……那熊养好了伤,原本是准备送它回山里去的,结果前脚送走,它后脚就自己跟着回来了,送了好几回都没用,看来是要扎根在寺里了。”

谢羽听的咯咯直乐:“等下次有空我就去寺里瞧它去。”又奇道:“孙爷爷是同周王一起来长安的吗?”

孙铭捶着自己的腿道:“周王请老夫来长安过年,可是他府里的管事太客气,房间收拾的好比女子的闺房,老夫坐着不舒服,索性出来逛逛。”

谢羽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是吴意吧?他可是个大大的马屁精,定然是周王对爷爷特别客气,他就可劲儿巴结爷爷。算了,反正你在周王府住着也不自在,就去我家住些日子。况且我娘要是知道孙爷爷来我家过年,肯定很高兴的。”

到得谢府门前,正赶上程彰吃完了晚饭,眼瞧着天都黑了,儿子女儿都不在,唯有改日再来,临别之时还道:“过些日子老大一家子就要回来了。”

谢弦送客出来,二人正在大门口说话,谢羽雇的马车便到了,她当先跳了下来,又扶了孙铭下车,笑道:“娘你瞧瞧我带了谁来?”

“大晚上的,这丫头是从哪里接了先生过来?”

谢弦都没想到孙铭会到谢府来,她忙上前来打招呼,母女俩扶了孙铭进去,程彰一个人站在谢府门口,倍感凄凉。门房上的小厮牵了他的马儿过来,他翻身上马,只觉得满街都是热闹的人群,越到年关年味愈浓,踏进程府大门,却觉得府里气氛很是沉闷,倒好似与外面的世界过着两种不同的日子。

外面都在准备过年,程府的下人却好像不准备过年一般。

往年这些事情都是孙云在操持,早早的备上年货,还给下人们发月钱发新衣。今年她走了,谢弦又不肯住回来,府里没个操持的人,指望着程大将军去管后院的琐事,纯粹是强人所难。

眼看着家里乱的不成样子,程彰索性将管理家宅之事强硬摊派到了已经放假归家的程智身上。

程智完全不敢相信亲爹会拿他当管家使唤:“爹,这事儿我干不了。哪有让男人管这个的?”

程彰:“你不干,难道让你老子干?”

程智艰难的拒绝:“我还要读书呢,哪有空管这些?要不……让二哥来管?”

程彰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我倒是想啊!可你二哥肯管吗?要不你去你娘那里叫你二哥回来管家事?”

程智在“叫二哥回来管家”跟“自己上手去做管事”这两个选项面前踌躇了许久,终于屈服于程彰的强权之下,接手了家中的事情。

******************

谢弦过日子俭朴,为孙铭准备的院落也只以宽敞舒适为主。孙老先生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决定不去周王府了。

次日一大早,周王便亲自上门拜访。

“昨日回府已经很晚了,听吴意说先生被阿羽截走了,学生今儿就是来接先生回去的。劳烦将军了。”

谢弦昨晚已经听说了周王在寺里以及郦山书院的表现,又庆幸他跟着孙老先生读书,至少没机会见阿羽了。

“周王客气了,先生难得来一趟长安,我与先生也许久未有机会深聊,索性就让先生在府里住下来,等过完年了再说吧。况且过年周王恐怕要进宫去领宴,独留先生冷清一人在府里,恐怕不太好。”

周王倒也不坚持,只道:“那我得空就来探望先生。”

谢弦是拿周王这话当客气之语的,没想到自那之后,周王便成了谢府的常客。通常是天亮之后,他便带着本书来,还带了王府或者宫中御赐的点心:“以前阿羽很喜欢吃这些东西,正好先生也尝尝,索性就带了些。今儿还有些难解之处想要请教先生。”

谢羽跟崔晋似乎从不知道客气为何物,欢呼一声就吩咐下人去收拾碟子摆点心,还张罗着要煮茶:“正好吃完了点心再读书。”

当着孙老先生的面,谢弦还不能表现的不高兴,只能等晚间周王走了之后,她委婉的劝女儿:“周王是来跟孙先生请教学问的,你留在那里做什么?”

谢羽振振有词:“吃点心啊。宫里的点心做的考究,娘不是也吃了好几块吗?”

谢弦:“……”周王客气了好几回,当着孙先生的面儿,难道她还能不赏光么?何况谢羽吃到什么好吃的,便问也不问就往她嘴里塞:“娘,这个好吃。”她也不能让女儿下不了台啊。

谢弦觉得憋屈极了,每日看周王的眼神都带了审视之意,倒好似他是个前来她家窃取宝物的毛贼一般。

反观周王,倒是表现的极为坦荡,每次还真就带着书来请教问题,摆明了他是一心向学的,只是顺便……投喂谢羽点心。

周王跑了没两趟,便跟前来接儿子回家的程彰碰上了。

谢弦看着家里冒出来的这两名不受欢迎的客人,直恨不得抛弃自己一贯的教养开口赶人。

眼瞧着到了腊月二十三,程智管家管的恨不得来谢府向程旭端茶认错,好糊弄的程旭接班,若非顾虑着最后一点尊严,他都要去谢府请人了,程卓带着殷氏以及儿子回京述职了。

殷氏性格温婉,儿子年纪尚小,虎头虎脑煞是可爱,前脚仆人报到了程智面前:“大爷跟大奶奶带着大哥儿进府了。”后脚程智将帐本一扔,就往前厅跑。

程卓才带了妻儿向程彰磕完了头,程智便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程卓,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大哥,你们总算回来了!真是想死你了!”

程卓而立之年,面部五官糅合了谢弦与程彰的优点,既有男人的英武,亦有儒雅之气,身材高大,胖瘦适中,留了短髭,起先还当抱着他的是程旭,顿时笑骂道:“又胡闹是吧?做什么坏事了?”待看到是程智,倒是一愣。

程智鲜少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刻,反倒是程旭胡闹的时候多,他没想到数年不见,小弟弟竟然对他思念如此之深,顿时颇有几分感慨,拍拍他的肩:“阿智长大了!”竟然也会热络的哄人了。

结果殷氏才回房,还未梳洗,家中管事的婆子便抱着厚厚的账薄过来了,院子里也站满了回话的管事。

“这是怎么回事?”

殷氏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他们夫妇不过是来住些日子,等开年程卓述完职便要回幽州了。以前她每次回来,孙云都怕她沾府里的账薄似的,从不在她面前提府中之事。

没想到这次竟然转性了?

她招手叫了个婆子问:“可是云姨病了?怎的府里的事情就好似立等着我回来决断似的。”

那婆子也是一脸愁苦,别瞧程智读书行,但管帐却实在不行,他自己又不肯潜心去学,总不将家中这些琐事看在眼里,因此管家管的乱西八糟的,若非程府众仆很多地方都遵循着旧例,恐怕早就乱套了。

就算这样,已近年关,府里各样事体都不曾置办起来,到时候家中若是宴饮,程彰请了同僚来可如何是好?

殷氏来的正好,她管家名正言顺,婆子立刻便将谢羽误打误撞来到了程府,程彰错认了儿子,谢弦追着女儿来了之后,孙云在石瓮寺发了疯,差点将谢羽掐死,程彰动了真怒,要将她送回幽州,她自己跑了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幽州路途遥远,程彰也未曾向儿子讲起此事。婆子在后院里向殷氏讲这一段的时候,程彰也在书房给儿子讲家中近来发生的事情。

程卓听的一愣一愣的,最后才哭笑不得道:“原来阿智这是被家事给烦的,正好我回来有人接管了,他才这般高兴的啊。”亏得他还被弟弟这亲热的举动给感动了。

三个儿子里面,程彰最放心大儿子,大儿子也最为能干,此刻他也顾不得在儿子面前丢脸了,愁眉苦脸道:“如今你娘带着你妹妹在谢府里住,程旭这个兔崽子也借故不肯回家,已经在谢府住了一阵子了。”

事隔十六年,程卓再听到谢弦的消息,也许是他这些年独当一面,竟然不似自己预想般的激动,只是在听到谢弦当年还生了个妹妹,这才道:“妹妹……她长什么样?”

提起谢羽,程彰眼角的愁苦总算是消解了许多:“你妹妹聪明伶俐,长的跟你娘很像,箭法极好,倒是得了你娘的亲传。”只是这个刁钻的丫头至今对他都不甚热络,对孙铭还爷爷长爷爷短,比对他亲热多了。

程卓神思恍惚的回房,才进院子就看到院子里络绎不绝的管事媳妇婆子丫环,怎一个热闹了得。好容易等到晚上殷氏忙完了,上床之后,他才道:“爹今儿说,娘到长安了。”

“嗯。”

“娘还生了个妹妹。”

殷氏道:“那咱们几时去谢府拜见娘?”

程卓:“你竟然一点也不奇怪?”

殷氏捏着自己酸痛的脖子道:“就算我有一肚子的想法,进门就忙到现在,这会儿也没了。这些年云姨操持着府里的大小事务,她离开之后,这府里真是乱了套了。倒是娘跟妹妹,你预备怎么办?”

程卓从小就看着程母刁难谢弦长大,很长时间里他都对程母有怨恨,总觉得若非程母对谢弦的刁难,谢弦何至于心灰意冷到要执意和离。今日又听说她当初离开之时怀有身孕,更是替谢弦难过。

谢弦当年离开之时,程卓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做母亲的拉着儿子的手一直道歉:“卓儿,都是娘对不住你们三个,不能留在程家继续照顾你们了。你是老大,往后更要照顾好弟弟们……”

那时候,谢弦有孕在身,情绪又不稳,在战事上与程彰产生了极大的分歧,吵的天翻地覆,程卓到底也不知道,谢弦当初执意要和离,是因为家庭生活令她灰心了,还是因为在战事上与程彰的分歧太过严重。

当年突厥人举二十万骑兵压境,幽州之战如火如荼,而西南的蜀国也对大魏进行先是进行小规模的挑衅,进而在边境集结重兵,准备借此机会扩张版图。有消息称楚国亦是蠢蠢欲动。

正在此时,魏帝传书征求程彰的意见,朝中有人欲以皇长子为质,换得楚国的暂时和解。而程彰与谢弦意见相左。

程彰主张送皇长子为质,换得楚地的和平,至少能够少一方重兵压境。而谢弦却认为国家的命运不应该由一个十岁的孩童去背负,而应该由他们这些戍边的军人来守卫。

用十岁的皇子换取边境暂时的和平,就跟送公主去和亲一样的可笑,都是用妇孺缓解暂时的危机,只是一种肮脏的政治手段,令人不齿。

程卓还记得父母在营地里为了此事而大吵,谢弦怒而离开,他骑马跟在谢弦身后,看她纵马如飞,他心时模模糊糊的想,他大约有点理解母亲的想法。

父亲指责母亲在国家大事上感情用事,就因为跟皇后感情深厚,就不肯送皇长子为质,这完全是妇人之仁。

而向来好强的母亲却不能忍受他这种指责,而是对用妇孺去换取国家的暂时和平这一手段不能苟同。

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对错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只是在父母的暴吵争执之下,感到茫然无措。

彼时蒋皇后也曾密信一封给谢弦,大约是想要求得她的支持,不要送子赴楚。

后来谢弦到底也没能达成蒋皇后的愿望,而因为程彰掌着幽州军,她除了听从主帅的调遣,就算是丈夫下的军令也不得不从而十分的痛苦。

皇长子离开长安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谢弦领命出征,程彰带着幽州军浴血奋战,一鼓作气击溃了突厥人,将整个战线推进,远离了幽州防线,几乎要深入草原腹地了。

那是几十年来,大魏与突厥战事上最大的胜利,且还俘虏了十多万突厥人,只是幽州军亦伤亡惨重。

程彰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准备整军深入草原腹地,对突厥人斩草除根。且下令坑杀十万俘虏,而谢弦却主张将十万俘虏押送回大魏,送往各矿劳作,不宜再深入追击。

“穷寇莫追,如果贸然深入草原腹地,以幽州军力,势必造成城池空虚,万一突厥人杀个回马枪呢?”

当时幽州军亦在那场战事里损伤惨重,兵力有限。

程彰当时根本听不进去谢弦的话,只是对她的建议嗤之以鼻:“突厥人历来以骑兵为傲,此次十多万人被俘,对他们也是重击,且待我领军追击,端了突厥人的老巢,灭了他们的王庭,令突厥人俯首称臣,也算是一桩不世奇功。”

谢弦当时都快要吼起来了,拍着桌子大骂:“程彰,你是不是被军功冲昏了脑子?你出门去看看幽州军,看看营中那些伤兵。我当初嫁你,是因为敬你多年戍边,有程家人在,就能保幽州一方平安,而不是看着你带着幽州军去草原深处送死!我不想看到你成为一个疯狂的侩子手,只懂得杀伐征战,军功卓著,完全看不到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兵!”

程彰对谢弦的话完全不能理解:“我程家人带出来的兵,就要有上战场受伤送命的觉悟!我这个一军主帅都冲在最前面,他们又有何理由不往前冲呢?你谢家也是领兵多年,难道在你的眼里,领兵打仗的都是侩子手?”

谢弦眼中充血,似母狮子要咬人一般,几乎要冲上去撕咬程彰,好阻止他的计划,十四岁的程卓缩在帅帐的阴影里,由衷觉得,他娘……大约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女人了!

“程彰,以杀止杀势不能免,但是为杀而杀,为了军功而杀,就不应该。你以为突厥人会留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去连窝端?你带着幽州军长途奔袭,就一定能建成不世奇功?醒醒吧!”

他们大吵完的次日,程彰就下令坑杀十万突厥人。

他一夜未睡,胡子拉茬,眼窝深陷,眼底还有残留的血丝与青影,站在幽州城外,督促幽州军挖了好几个大坑,将突厥人一古脑儿都填了进去,上面再填土跑马,直到幽州城外那一大片土地都平坦如初。

谢弦站在城楼之上,远远看着这疯狂的一幕发生,她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整个人站在城楼之上,似乎迎风欲飞。

程卓站在她身后,只觉得胆战心惊,他觉得母亲的脸色不好,似乎下一刻便要晕倒。

十万俘虏花了一天时间坑杀,从清晨太阳还未起来到傍晚太阳快落山,谢弦就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那些俘虏惨叫求饶,被步兵活活掩埋,然后无数的骑兵在上面绕着圈跑。

程彰做完了这一切,在众将士的拥戴之下回城,到得城门口的时候,仰头得意的朝着谢弦一笑,表明在幽州军中,也只有他能做主。

谢弦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整个人都神魂不定,转过身来在城楼之上吐的天昏地暗,程卓去扶她的时候,她掐着少年的胳膊,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

那一刻,程卓觉得,谢弦可怜极了。

他小时候听谢弦的故事,只觉得娘亲就是传奇人物,但是在程家后宅里,她始终不受程母待见,程母总有许多挑剔的地方。

他十来岁上就在军营里玩耍,看着母亲神采飞扬在营中练兵,带着将士们出征回来,身上满是血腥之味,但是她眼神坚定明亮,仿佛在程家后宅里所有的郁气都是另外一个人的,与她无关。

现在,他默默的站在母亲身边,虽然不能理解父母的争执到底谁对谁错,以他有限的人生经验,还不能断定这一切,但是他却觉得母亲很可怜。

感觉母亲似乎进退失据,无论是程家后宅还是军营,都令她痛苦到了极点。

谢弦提出和离的时候,程卓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惊讶的反倒是程彰。

他似乎从来也没想过,谢弦会因为军中二人意见分歧而提出和离。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母亲过的如何了?”

黑暗之中,程卓搂着殷氏,轻声开口。

殷氏想想,安慰他:“母亲从来都是个有担当的人,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担当的女人,而且知道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后宅生活不适合她,也许这些年她过的不错呢,再说她身边不是还有妹妹陪着吗?”

当年程谢二人和离,在幽州军中引起很多议论跟猜测,这些年就连殷氏也曾经猜测过公婆当初分开的原因,只是程卓从来不曾告诉过她。

没想到事隔十六年,在谢弦又回到长安,程彰向程卓求助之后,他终于开口。

殷氏自己想象一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她是大魏最普通的后宅妇人,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打理家事,照顾丈夫儿子身上了。而谢弦的人生对她来说似乎总是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及,因此她对当年谢弦执意和离之事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当着丈夫的面,她也不能否决婆婆的做法。

程卓搂着她,黑暗之中,似乎因为将这些过往讲出来而终于平静了下来,积压在心中多年的石头也被翻了起来:“你说的对,母亲总会找到让自己过的舒适的生活的。不然阿旭为何都不肯回来。”定然是谢弦那边更让他轻松自在。

次日,程卓带着殷氏与儿子前往谢府。

程彰难得的没有出现,只是在书房里叮嘱了程卓几句:“见到老二……也别逼他回来,他要是不想回来就继续住着吧。”

程卓忽然间就想起当年程彰在坑杀了十万突厥人之后,从城门之上向上的那个眼神,当时还颇为得意,哪知道十几年之后再见谢弦,就蔫头耷脑,跟吃了败仗似的。

“……你要是想跟你娘住几日,就也带着妻儿住几日吧,跟她好好说叨说叨。”

程卓觉得,自己身上这个担子似乎有点重了。

程智欲言又止站在一边,等出了程彰的书房,他才道:“大哥,娘……反正你要多想想,娘现在好像是做了商人。”到底愤愤加了一句:“她还想让我跟着她去贩运!”

这话他没敢跟程彰说,就怕程彰现在为了讨好谢弦而响应了她的建议,程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程卓拍拍程智的肩膀,对谢弦做什么事似乎都不觉得惊奇:“此事等我见过了娘再说吧。”

程智震惊:“大哥你……”他大概觉得夏虫不可语冰,跟掌军的长兄讨论读书出仕有多重要,似乎也是白谈,索性转头走了。

殷氏好笑:“阿智还是这副脾气。”

程意在奶娘怀里好奇道:“三叔生气了?”他小人儿眼尖,看到程智的脸色不好,便断定他生气了。

殷氏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瞎说,三叔要回去背书。”

程意年纪尚小,但是程卓已经替他开蒙,就算不练武也得先识字,无论将来走哪条路,也不能做个睁眼瞎,程家人虽然读书不甚有天份,只出了程智一个另类,但是识字却是必修的课程。

程意玩心重,教他识字的又是个老学究,摇头晃脑又古板,程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被打了两回手板,就觉得读书认字是个苦差使,对此事极为抗拒。现在听到程智居然也同他一样,要被白胡子老先生打手板,对背书充满了抗拒,顿时感情上一下子就跟程智拉近了。

“娘,等回咱们去街上买些糖包来给三叔吃?”

他挨了两回手板,殷氏又不能说不让儿子去读书识字,便每次都买吃的来哄他,好调动他读书的积极性,他倒是学会了。

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到了谢府大门口,正赶上谢羽骑着胭脂准备出门溜马,程旭在旁陪同,还在唠唠叨叨:“阿羽啊,一会要是碰上闫宗煜,你别搭理他,谁知道他揣着什么鬼心思呢。”

谢羽奇道:“揣着什么鬼心思?”在程旭复杂的眼神之下,终于恍然大悟:“他是想图谋我的胭脂是吧?等我射一箭吓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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