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年前，即使给一百次机会，王荣坤也猜不到自己还能重新杀回房产集团掌权。的确，五十出头的年纪了，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几年前因为在和刘积仁的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像孙猴子被压五行山一样，他被孙昭贤贬到市建设局唯一一个副科级下属单位市白蚁防治研究所任党支部书记。他和潘文斌是同乡关系，这么多年一直走他的门子。但当时孙昭贤龙颜大怒，态度坚决，潘文斌也不敢插白，无力回天。这几年，在白蚁所里闲云野鹤，几乎等同于被削职为民。且不要说白蚁所的级别最低，在建设系统里地位也最低，关键是这个单位的专业性太强，业务领域就是白蚁等病虫害的消杀和防治，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根本就一窍不通，对单位的核心业务工作插不上手。当然，他压根也不想插什么手。就这么个破单位，研制各种药剂，抓抓白蚂蚁，地位低、待遇差，自己乐得万事不管躲清闲，整日价喝茶看报、消磨辰光混日子。
《增广贤文》有句云：“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五十岁过后，他愈觉政治前途毫无希望，自己翻盘的机会愈加渺茫，也就更加毫无事业心和责任心，经常是上半天班歇半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办公室也经常是铁将军把门，在职工群众中影响很差。但世事如棋局局新，谁承想潘文斌在上层的斗法胜出，终于出任建设局的一把手。王荣坤感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机会和希望来了！
王荣坤专门到潘文斌家里拜访了三四次。潘文斌还是很重情面的，虽然在干部考察过程中，上上下下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但潘文斌还是亲自拍板，满足了他个人的要求和愿望，调回房产集团任总经理。这个社会用人就是这样：只要一把手坚持要用的人，所谓干部考察不过是走个程序--为完成此意图走的一个流程而已。这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几年的窝囊气终于等来扬眉吐气、昂首挺胸的时刻。
担任房产集团总经理近一年来，每天早上上班走进501总经理办公室，他经常忍不住感慨唏嘘，从503到501，空间距离不过十几米，走过去也不过几步之遥，但自己走了十年才终于走到。坐在办公室里，常觉人事变迁无常，事变之起，每出人意外，因而时常会生出一种恍惚感：真的梦想成真了吗？不会是黄粱一梦吧？
下午王荣坤把章哲立叫到办公室里商量事情。今年王荣坤接班以来，在干部人事上并未做大的调整，总体保持着稳定。章哲立的职务略有变化，除了担任深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经理外，上个月又兼任了集团市场部经理。市场部这个部门是在郑义平手里的时候新设立的，也是为适应市场形势的变化。随着《建设工程招投标法》的实施，国有房产公司不能将自有开发业务直接发包给下属建筑公司，而必须通过市场公开招投标的方式进行施工招标。为了应对这一政策变化，集团成立市场部负责自有项目的对外招标需要，郑义平时期将市场部挂在预决算科，王荣坤来了之后将市场部单列出来，专门负责房地产开发项目的招投标工作。他钦点章哲立兼任集团市场部经理一职。
王根发在鑫鑫矿业被查封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像样的事情好做。上次鑫鑫矿业受许永盛案件牵连，虽然被罚没了一些钱财，但能够毫发无损、逃出生天，已经是万幸。何况他财力基础雄厚，早已经过了为生活奔波的阶段，因此一直悠哉游哉地混日子。直到今年年初，王荣坤重回房产集团当老大，他的心思才又活泛起来。搞建筑工程，虽然没有开矿来得快、来得大、来得多，但是也很赚钱，而且自己又熟门熟路。如今堂哥回去当了一把手，这么好的资源，不用才是傻子呢！年前，他去王荣坤家里拜年，单元楼下停满一大排各种小汽车，他的轿车不得不绕到前一排住宅楼的楼下停好。过去门前冷落的单元门，一下子变得车水马龙。单元楼下，单元楼道内，家里面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礼品、等着登门拜年的各色人等，王根发忍不住感叹：难怪在体制内一定要当官，王荣坤就是一面镜子！一纸任命文件，个人境遇判若云泥。原先刘积仁在这个位置上，这伙人就钻他家门子；郑义平接手，这伙人又跑到郑义平家里；现在是王荣坤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伙人又转到这里来了。这些人跑着不同的门庭，跑的都是这个位置背后的权力，本质上就是向权力献媚，企望能够得到特别的关照。在绝对权力面前，金钱可以卑躬屈膝；在金钱面前，权力可以出卖灵魂。
王荣坤不是不想给王根发安排业务，但现在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是招投标法实施后，开发业务不能直接给深房建筑公司，这对深房来说无异于是釜底抽薪，相当于把产值的百分之六七十给拿掉了。二是直接让王根发又杀回来挂在深房下面做业务，这个信号也太明显。摆在桌面上让人议论，不定什么时候运道不通，再碰上个小人给你背后捅一刀子，那时就后悔莫及了。这种伎俩自己当年不也对刘积仁用过嘛？又不是什么高科技手段，自己能想到的，别人会想不到？因此，王荣坤一直没有答应王根发的要求。他还得再谋划谋划，要更稳妥一些。
下午房产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内，章哲立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王荣坤坐在一把崭新的皮质老板转椅上，舒服地抽着烟。
“小章，现在深房建筑这个状况，你有没有想过如何破局啊？”王荣坤喷出一口烟雾问道。
章哲立手里拿捏着一支中华香烟，斟酌着答道：“王总，深房建筑公司的情况您最清楚。原先是一直靠着集团房地产开发、公房和物业维修的业务支撑起来的，其中房产开发业务占大头。所以陆自明在的时候产值和营收做得最好，后来陈英俊陈总接手后，政策发生变化，国有投资的房地产开发业务不允许直接发包给下属建筑公司，一定要通过市场公开招投标取得，这样深房的业务量一下子就呈断崖式下降的趋势。我接手的时候其实基本上就做点自己集团里的维修工程业务，外部市场中标几乎为零，一年下来产值也不过大几百万，公司收几个点的管理费，连几个人头都养不活。我接手之后，积极参与到市场上招投标，不管怎样，也中过几个标，虽然不可能恢复到原先的辉煌，不过每年吃吃用用还有盈余和利润上交。”章哲立说着瞄一眼王荣坤的脸色，见他并无不喜，也没有打断的意思，顺手把香烟点燃，吸一口继续说道：“王总，您所说的破局，是指继续扩大市场份额的意思吗？”
“嗯，你有什么想法吗？”王荣坤淡淡地说。
“我原先是想过的，深房有二级总承包资质，在市场上还是有一定竞争力的。要扩大产值、扩大市场份额，就要多中标；要多中标，就要多招几个项目经理，明年就变成注册建造师。但是多招人么，挺麻烦，我们是事业编制，市场上有人才但是编制受限进不来；不给编制么，要按市场化聘用，除非开一个相对较高的薪水，否则别人不愿来。高薪水，我这个小庙底子薄，一下子支撑不起，要集团补贴我一点。这个事当时郑总在的时候讨论过几回，结论是不同意扩大队伍，还是维持现状。所以，我这两年也是左支右撑的，缺钱缺人。想走市场化道路吧，这不行那不行，处处受限；按体制内办法解决吧，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编制没编制，啥也没有，难呀！”
王荣坤并没有插话，沉闷地抽着烟。其实他压根没仔细听章哲立说的话，也压根不关心。陈英俊和章哲立之流是什么货色，他早有了解。体制内有人才、有庸才，往往是庸才容易得势，道理很简单，人才一般不容易驾驭。陈英俊和章哲立很早就通过王根发跑自己的门子，虽然这几年调白蚁所没怎么照面有点生分了，但年前回来当一把手后，两人大献殷勤，也好，正当自己用人之际，过去的就既往不咎翻篇了。
王荣坤脑子里有两套方案：其一，现在建设系统许多单位都在转制，有几家国有建筑企业列入第一批改制的名单，听说市市政工程公司、市园林绿化公司、市煤气公司等几家事业单位也都在后续改制计划的名单之列。他想趁机把深房建筑公司也上报列入改制计划，这样王根发就可以有机会整体买断下来。他反复盘算过，其实深房是个很不错的平台，前几年陆自明在的时候做的风生水起，如果不是体制的一些限制完全还可以做得更好，这是一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陈英俊和章哲立包括之前的薛炳坚之流都属于老官油子，只图安逸享受混日子，根本不是做事业的人，好好的一副牌被他们打得稀烂，还总有一大堆理直气壮的借口和理由。但这个事需要市建设局党委通过，不是他王荣坤想想就能够实现的。而且，即使列入计划，也有多种改制方案，有的是管理层买断，有的是全员持股，也有向市场公开竞标拍卖的，具体采用哪种，要一企一策由局党委研究决定。
第二套方案嘛，就比较简单易行。维持现有的体制模式不变，但是可以想办法把集团的房地产开发业务通过市场招投标手段中标到其他企业，比如陈晓明的聚力建筑公司，由王根发挂靠到聚力建筑公司下面干活，这样既避免了王根发直接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干活引人闲话，又可以确保肥水不流外人田。
前段时间，他反复考虑权衡这两个方案，觉得第二个方案比较保险，而又神不知鬼不觉。但第二个方案的关键在于如何把开发业务发包给聚力建筑公司。要打通这个关节点，核心是集团市场部掌握招投标权力的负责人，如果招投标的条件设置向聚力建筑公司倾斜，那么这个目标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因此，这个岗位的人选就十分要紧，必须是绝对听话的自己人。他把集团里的中层干部细细筛选了一遍，选中了章哲立。但是把集团业务发包给外面的建筑公司，对深房公司并无一点好处，要怎么堂而皇之地把这层意思传达下去呢？又如何避免深房公司干部职工的反感情绪呢？
王荣坤思忖半晌，捻灭烟头，开口道：“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理解。深房公司的确面临这么个情况，原来是靠着集团大树底下好乘凉，但招投标的政策环境改变后，等于是戴着事业单位的帽子，走市场化竞争的道路。你拿什么跟民营企业竞争？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只有条条框框最多！国有单位就是被体制束缚，施展不开拳脚。神仙来了也弄不好！你能维持这么个局面不容易！”
王荣坤语速缓慢，语调低沉，仿佛是掏心窝子的话，显然起到了共情的效果。章哲立望着他，频频点头，不敢插话，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支中华烟。
王荣坤接过，章哲立已经哈着腰端上了点燃的火机，他深吸一口香烟，继续说道：“所以上个月，我让你兼任了集团市场部的经理，深房建筑公司这个位置呢，你觉得可以继续搞就先兼任着，如果觉得搞不下去，你跟我说，我换人去！”
章哲立并不笨，如果说刚才一番煽情的理解还只是场面客套话，那这一番话就完全是对自己人说的体己话。章哲立感激地看着他，说道：“王总，谢谢您这么关照我，栽培我。现在呢，我觉得还是先这么兼任着也挺好。”
这是在王荣坤预料之中的，现在这个状况，深房建筑公司虽然不如过去几年红火，但是也没有到搞不下去的程度。有维修工程做保底，加上每年集团开发业务多多少少总能中一两个标，养人过日子是蛮轻松的。况且这个岗位是独立子单位的法人代表，吃喝拉撒都由一把手说了算，年底的中层考核奖每年都是集团的排头兵，还有不少下面的包工头孝敬，小日子是很好过的。这样一块肥肉，章哲立怎么舍得放弃？
王荣坤微微一笑，说道：“那好，深房建筑的位置你继续干着，我跟人事科说一下，把明年的年度考核指标适当调低一点，这样也减轻一点你的压力。”
章哲立顿时心花怒放，面露喜色。如果不是当着王荣坤的面，几乎要笑出声来。现在在深房建筑公司经理的岗位上，主要就是担心年度考核指标不达标。前几年陈英俊接手深房的时候，连续两年年度经济考核指标不达标，按考核制度的要求是应该调整岗位甚至免职的。但是郑义平护短，每年都讲一大堆理由使得陈英俊逃避了考核责任，不仅没有吃处分，奖金没少拿一毛钱，反而高升为总经理助理。这个事在集团上下引发众多议论和不满。后来考核指标虽然有所调整，但是自己接手后产值任务还是有逐年递增的要求，成为这个岗位面临的最大压力。现在好了，王荣坤帮自己把这个紧箍咒都给松绑了，真是个好领导啊！现在只享受权利而不用承担什么义务，彻底自由了！他体会到当年陈英俊上面有人撑腰的有恃无恐。
王荣坤对章哲立的想法了如指掌，不动声色地说道：“不过，小章，你的工作重心要向市场部倾斜！争取尽快把市场部的工作搞出成绩来，让别人看到。你还年轻，前途正远，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你懂的吧？”
章哲立连忙说道：“懂的，懂的！”又说了一堆感恩戴德、掏心掏肺表忠心的话语。
王荣坤非常满意下午的交流，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年轻干部就是好使唤，只要给他一点光明和希望，他就会朝你想要的方向努力奔跑。接下去集团有三个地块的开发业务要逐步推向市场招投标，到时候只要自己给一点暗示，他相信，章哲立会不折不扣地贯彻和执行。做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觉得前面有一堵又一堵的墙在挡着，似乎束手无策，但只要找对人，这些墙就会变成一扇又一扇的门，无往而不利。
年前自己即将调回市房产集团担任一把手的风声传出后，“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湖上的商人们闻风而动，纷纷四处托关系、拜山头、跑门子，无孔而不入。陈晓明凭借着这几年钻石娱乐会所及聚力建筑公司积攒下的人脉资源，很快搭上了王荣坤的线。陈晓明是通过市检察院何钦臣检察长跟潘文斌打的招呼，市检的一把手么，无论如何不能得罪。潘文斌不敢怠慢，直接向王荣坤授意，要求他关照关照陈晓明。王荣坤也是浸淫体制数十年的老江湖，从潘文斌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嗅出了气味，这个陈晓明背后的关系不寻常。况且，后来陈晓明又备上重重的厚礼多次登门拜访，这份人情也就不能不还。另外，王根发是亲戚，与自己是多年的利益共同体，如今掌权了，理当投桃报李。因此，他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一个方案，既可以确保陈晓明的聚力建筑公司中标，又可以确保王根发有活干，一石二鸟，两份人情也都还了，自己也能利益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