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江北恒瞳仁明显震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满目震惊地看着燕时予,“你说什么?什么叫赶尽杀绝?”
燕时予神情依旧,反问:“江先生问我?”
江北恒不由得凝眸,“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妈妈当初离开淮市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燕时予收回视线,说:“我没有兴趣为江先生解答这些陈年旧事。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见你,就是想要告诉你,离她远一些,不要再试图靠近她。”
“不可能。”江北恒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若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闻言,燕时予笑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又抬眸看向他,“所以呢?江先生打算怎么做?让她认祖归宗,做你江家的人吗?你有这个胆子承认她的身份吗?你敢向外界公布她的存在吗?”
江北恒一时凝住,没有回答。
一直以来,他的公众评价都是极高的,无论是事业上取得的成就,还是为人处世,甚至他和亡妻之间的感情,都颇受外界赞誉。江暮沉接手江氏之后实施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在和棠许的婚姻之外还跟诸多女人有着亲密关系,都曾经被外界报道诟病过,说他完全没有父亲的半分风姿。
如今,若是真的突然出现一个私生女,那恐怕还真是会引起不小的非议。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容后再议。”江北恒说,“她长到这么大我才知晓她的存在,心中已经非常内疚,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来补偿她,怎么可能对她不管不顾?”
“你不管不顾,她也长到这么大了。”燕时予说,“你要是真的管了她,顾了她,指不定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这个人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北恒说,“在你心里,我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以至于你觉得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容不下?”
“容不容得下,是你的事。”燕时予说,“可若是你想认回她,那我只能告诉你,痴心妄想。”
江北恒此刻还沉浸在过去与现在的冲击之中,情绪依旧有些不稳定,听见燕时予这句话,不由得道:“你觉得,你凭什么能够拦住我?凭陆星言那小子一次又一次的从中作梗吗?这样有用吗?”
“是啊,从前有用,现在也没有用了。”燕时予说,“江先生既然瞧不上陆星言的手段,那不知道江公子的手段,你瞧得上瞧不上?”
听他提起江暮沉,江北恒再度微微变了脸色。
燕时予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抛开外界的各种舆论不说,江暮沉那边,江先生是怎么打算的?你打算怎么跟他介绍颜颜的身份?你敢让他知道这个妹妹的存在吗?他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行动,江先生应该比我清楚才对。整个事件的后果,江先生确定自己能承受住吗?”
听完燕时予这番话,江北恒终于彻底陷入了沉默。
是的,即便对他而言,舆论不重要,风评不重要,他也不可能不考虑江暮沉在这件事中会受到的影响。
父子之间关系即便再紧张,终究也还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即便他再不服管教,做再多忤逆的事,却还是会因为他的病情向棠许提出交换条件,宁可离婚也要让棠许陪他去英国治病。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是为了不让他在公司事务上碍手碍脚才要将他送走,可是若真的恨他到这种地步,大可以对他不闻不问只等着他病发就可以,又何必多此一举?
即便父子二人之间有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和愁绪,江暮沉终究还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也是他最在乎的人。
眼见江北恒这样的反应,燕时予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站起身来就准备离开这里。
“等等!”江北恒却又一次开口喊了他。
燕时予脚步未停,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开口道:“还是等江先生考虑清楚整件事的后果,再来跟我说吧。在此之前,你要是敢擅自接近颜颜半分,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说完这句,燕时予便打开房门,径直离去了。
剩下江北恒坐在那里,静默许久,终究只剩一丝叹息。
……
等到江北恒从“望山”回到江家时,已经是深夜,他在司机的搀扶下下了车,才意外发现棠许的车子竟然停在旁边。
再抬眸时,才发现棠许已经站在了主楼大门口,正微微皱了眉头看着他,“这么晚,你是跑到哪里去了?”
江北恒笑了笑,缓步走上前去,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八点多就来了。”棠许抱着手臂回答道,“他们说你出门去了,原本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谁知道一等就等到了现在。你现在是不用睡觉了吗?作息什么的是完全不理会了是吧?晚上的药也没有吃!这身体你还要不要了?”
江北恒听了,连连点头道:“要要要。只此一次,再没有下次了。”
棠许听了,脸色这才微微缓和下来,侧了身让他进门。
一进门,棠许才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好,瞬间就伸出手来扶住了他,“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什么。”江北恒说,“在外面转得久了,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伤感而已。”
棠许听了,轻声道:“明知道会伤感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嘛……”
虽然话说出口,但她也知道这句话没有什么道理,因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陪着江北恒上楼回到了房间。
江北恒在沙发里坐下来,目光忽然就落在前方的书架上,随后对棠许说:“那边的架子上有一本相簿,你帮我取过来一下。”
棠许依言找到那本相簿,拿到面前递给了他。
这是一本很薄的相簿,跟普通家庭比起来都算薄,更不用说诸多人丁兴旺的豪门世家。
虽然“人丁兴旺”这个词对江家来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但是看到那本相簿,还是不免令人唏嘘。
棠许从前就曾经见过那里面的相片——除却江氏夫妇年轻时候的一些合照,便只剩下江暮沉的照片了,然而里面江暮沉的照片却也仅仅只到九岁——九岁之后,他再没有任何照片被这本相簿收录。
此刻江暮沉突然想起来翻阅这本尘封已久的相簿,大抵是刚才真的想起了什么伤感的事。
棠许坐在旁边,目光从他指间下的照片上滑过,看见了江暮沉那张九岁时候就已经冰冷得没有一丝童趣的脸。
棠许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并不打算多看,却忽然听江北恒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拍下这张照片时候的情形?”
“没有。”棠许说。
“那天是他的生日,原本每年的生日我们都会为他拍很多照片,你也看见了,前面那些年,他都笑得很开心,可是从这一年开始,他变得不再笑了……因为在这一年,我跟他妈妈分开了。”
听到这句话,棠许微微有些震惊,“你们分开过?”
在她的认知之中,江北恒和他太太一直是模范夫妻,鹣鲽情深,江太太病重多年,江北恒不离不弃地照顾,到妻子过世之后也没有再娶,独自抚养江暮沉长大成人,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是他们居然分开过?
江北恒点了点头,说:“那年我们决定分开,还没有正式告诉暮沉,可是他似乎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连生日的时候也不肯笑一下。”
棠许隐约察觉到后续应该还发生了什么,不由得道:“然后呢?你们因为他复合了吗?”
“是,也不全是。”江北恒说,“我们分开将近一年的时间,暮沉整个状态越来越差,想尽办法也不管用……虽然我们也考虑过复合,但是并没有真正走到要实施的那一步——直到,他妈妈被查出肿瘤,我们才真正复合。”
两个人居然是江太太查出病情之后才复合的,棠许微微呼出一口气,说:“您也是情深义重。”
“我也是没有办法。”江北恒倒是并没有因此夸赞自己什么,只是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好像不得不这么做了。”
棠许不由得道:“那个时候,您对她还有感情吗?”
“若说有,也更像是亲人之间的感觉了,我们毕竟夫妻十余载,她又是暮沉的妈妈,我不可能看着她独自承受病痛。”
“可是江暮沉的状态,并没有因为你们复合好起来。”棠许推测着道。
“是啊。”江北恒叹息道,“他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转态,更何况他妈妈生病,对他也是另一重打击。”
棠许不由得回忆起从前江太太忌日时江暮沉对江北恒的态度,迟疑片刻之后,才又道:“在这中间,您没有遇见过别的女人吗?”
江北恒沉默许久,才又道:“所以他才会那么恨我。”
棠许安静片刻,轻声道:“因为他认定了是您有了别的女人才会和他妈妈分开,之所以跟他妈妈复合,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的表象……所以他才会那么过份,连您送去她坟前的花,他都要拿走丢掉……甚至一直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您。”
江北恒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坦然在棠许面前承认了从前的旧事。
“那后来呢?”棠许不由得又问,“你和江太太复合之后,跟外面的那些女人还有联系吗?”
江北恒缓缓垂了眼,微微叹息了一声,才又道:“其实只有一个人……我跟他妈妈决定复合之后,便断了关系,送她离开了淮市。”
棠许默了默,才道:“也算是一种处理方式,就是……对那个女人可能有些残忍。”
“我一直以为我将她安顿得很好。”江北恒说,“我原本以为,她的余生都会过得很好。”
棠许蓦地察觉到什么,问:“结果她过得并不好?您这是又遇见了她了?什么时候的事?今天吗?”
江北恒转过头来看向她,微微笑了笑,说:“有那么好奇吗?”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想知道结果。”棠许说。
江北恒缓缓合上手中的相簿,说:“我倒是很想再见她一面,只可惜,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已经过世了。”
棠许眼尾瞬间就微微垂了下来。
诚然,这样的结局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却还是不免使人唏嘘。
“离开你之后,她过得不好吗?”
“应该是不好的。”江北恒说,“但是究竟有多不好,已经无从得知了。”
“斯人已逝。”棠许轻声道,“终究只能怀念了。”
江北恒说:“是我欠了她的……我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弥补,却又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做。”
棠许静思许久,才缓缓道:“您所谓的弥补,究竟是为了她呢,还是为了您自己?”
江北恒转头看向她。
棠许说:“站在她的立场上,如果真的需要您的弥补,那她可能早就来找您了。您所谓的弥补,可能更多地是想要给自己一些心理宽慰,让自己心里过意得去……至于她需不需要您的弥补,你真的弥补了她,又能给一个已经去世的人带来什么,您想过吗?”
江北恒目光低垂,沉默良久,才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还不如,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人生总是会有一些遗憾的,没有谁的人生会是完美的。”棠许说,“放过过去,是放过自己,可能也是放过他人。”
……
等棠许离开江家回到御景湾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燕时予正坐在沙发里盯着眼前平板电脑播放的财经新闻,听见动静才抬了眼。
棠许本以为他已经睡了,尽量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进来,才发现那人还端坐在沙发里。
“不是让你先睡嘛。”棠许走上前来,说,“你怎么这么不配合?”
燕时予看着她,说:“以前也没见你听话过。”
棠许靠坐进他怀中,说:“真要翻起旧账来的话,那今晚大家都不要睡了。”
燕时予伸手圈住她,才又低下头来,“怎么待到这么晚才回来?”
棠许想了想,简单回答道:“听了个从前的故事。”
“是个好故事吗?”燕时予问。
棠许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算好,我不是很喜欢。”
燕时予似乎是喜欢她这个回答的,轻轻捋着她的发,低声道:“既然不是什么好故事,那以后就不要听了。”
棠许轻轻应了一声,一时也不急着睡觉了,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中,平复着自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