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进城到郡府的途中,王行本等几个将领,一再偷觑徐世绩。
徐世绩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只做不知。
缘何偷觑,毋庸多说。
徐世绩今年才二十四五岁,比较年龄的话,比陈敬儿还年轻些,一个年龄轻。
再一个便是王行本等这些一直在河东的将领也知,徐世绩是李密败亡后才降的李善道,而却一降,就立即被李善道拜为右备身大将军,——却须知,这个“右备身大将军”,是十六卫大将军中仅剩的一个,十五个大将军都授任下去了,单单留这一个,只等到徐世绩归降,乃才授任,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李善道专门留给徐世绩的!
为何说是专留给徐世绩的,还有个缘故。便是左右备身、左右监门这几个将军号,尽管在当下之汉军中,亦都是可以主征伐,领兵野战的将职,然其本来之职掌,顾名思义,原是负责君主的护卫、城门的守御等方面的。尤其左右备身,非亲信贵重之士难以任之。
左备身大将军现任者是焦彦郎。两个左备身将军,一个李君羡、一个徐世感。焦彦郎是卫南元从,李君羡与李善道“同宗”,徐世感不用说,皆李善道的亲近之臣。
则右备身大将军,若说是李善道专门留给徐世绩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性。
既然如此,王行本等将心中不免就会嘀咕:这个徐世绩,此次被李善道又任为龙泉汉军的总管,会不会便是李善道“用人唯亲”?是专门给徐世绩得功机会的?若当真这样,遵照李善道令旨,接下来将要打响的攻离石郡此战,只怕就不好打了!诸将却是担心,可别徐世绩既乏军略,指挥不力,倘使败绩,诸将怕要背锅;而若克胜,又说不得功劳尽归徐世绩。
诸将心思各异,随从徐世绩、陈敬儿入了城中,到进郡府。
陈敬儿早备下洗尘之宴,待请了徐世绩在堂中主位落座之后,便笑道:“临汾虽然不远,然入龙泉郡后,多山路难行。大将军征途辛苦,必已疲劳。仆等已略备薄酒,稍待便可开宴。”
“公等心意,世绩领之。不过世绩愚见,接风之宴,无须急在一时。我等可先议军事。公适言说,离石郡的唐军小有异动,不知究竟是何异动?”徐世绩含笑说道。
陈敬儿说道:“倒也不是要紧的异动。侦知李世民日前已至静乐,现驻离石之唐军主将,为窦轨、长孙无忌、李神通。李神通乃於两日前,遣了一部兵马,东进至吕梁山西麓,招徕山中稽胡,有攻王君廓、苏定方两部之势。王、苏军报昨日呈到了军中,俺已回令,令他俩无须出战,先将山口稳稳守住,后续处置,等大将军到后,听大将军措置。”
徐世绩仔细听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公此军令,应对得当。王、苏两位将军所扼之山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岂轻易便能攻拔?况李世民既已在静乐,其之当下用兵,重点显在秀容等县。料李神通此举,攻王、苏之势定是虚张,其真正意图,无非应是为招徕稽胡,从而更壮其声势,并对王、苏两部造成压力。便令王、苏暂只管守好关卡即可。”
堂下就坐的王行本等,互相看了眼。
徐世绩的这番推测,与他们昨日接到王君廓、苏定方军报后商议得出的结论相同。
陈敬儿应道:“是。今大将军已至,则王、苏二将军底下宜战宜守,便悉请大将军指示了。”
“王将军骁勇有谋,苏将军智勇兼备,两位将军麾下皆我精卒。山隘之守,仆愚以为,暂不必多虑。却方下需虑者,仆在来龙泉的路上,一再思量,实在四点。便是行军、粮秣、人心、攻坚。仆奉圣上令旨,此来与诸位将军共攻离石,若欲不辱圣谕,小有功成,此四事最为紧要,非先解决不可!”徐世绩抚摸着胡须,面色温和,环顾诸将,说道,“不知公等以为然否?”
却是言谈举止虽然客气谦虚,而才到隰川,刚至郡府,徐世绩话未几句,即转入进攻离石的正题,作风则甚雷厉风行。——在场诸人,多是武将,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正合诸将之意。
王行本等不觉就又彼此相顾了下。
陈敬儿毕竟也算是瓦岗老人,很早就认识徐世绩了,对徐世绩的脾性却有些知晓,因对他的“谦虚有礼、雷厉风行”并不奇怪,就接住了他的话,说道:“大将军此言极是。若攻离石,确乎是大将军所指的这四点,必须首先筹谋。
“仆奉圣上令旨,至龙泉已有多时,前并曾入离石郡数十里,察视敌情,对离石郡的地理情势,而下稍有所知。此郡与龙泉相仿,境内多山。邻龙泉郡之南部地界,山峦连绵,莫说大军可通行之路,纵是寻常小径亦极稀少,人马行进殊为不易。尤以雨后,山路泥泞,车仗难行,若无向导,极易迷途。正是大将军这四条中,所指之‘行军’此条,可谓难也!
“又大将军所指之第二条,‘粮秣’一务,亦甚棘手。离石郡山多人稀,闻之大业初年,尚太平时,户才不过两万余,今经丧乱,历刘龙儿、刘季真父子劫掠,继遭隋军剿杀,民口或死活逃,十不存一,耕稼尽废,野无遗穗,大军入境之后,难以就地取粮,此‘粮秣’之一难也;而若自龙泉转运,山路难行,粮秣输送艰难,此又一难也。
“人心方面,郡中汉民存之无几,山林间多为稽胡杂种,因王君廓屠刘季真部曲数千之故,这些剩下的稽胡各部,对王师多怀怨望。我大军若入,固不惧彼辈为患,然彼若避入深山,抄掠粮道,则防不胜防;或投附唐军,为其通风报信,则我军虚实为敌所洞悉,此亦堪忧。
“至於攻坚,若我军能够得以进至平夷、修化、离石城下,以我之锐,攻之自无坚不摧。然从龙泉入境之后,西路为秦晋峡谷,绝无通途,唯中、东两路可行。这两路俱山险路狭,中有黄芦岭最是险要,为离石、修化之南面门户;东南有高唐关,为平夷之遮蔽,两关据险而立,以兵据之,虽有十万之众亦难骤破。故欲取离石,必先夺二关。然据探报,唐军在此两关,已是各遣精兵据守,能否克之,尚须临敌审势,然后才知。此皆实情,愿大将军详察。”
——“秦晋峡谷”云云,即后世所称的“黄河晋陕大峡谷”,北起内蒙之河口,南至山西之禹门口,全长千余里,是黄河干流上最长的一段连续峡谷,谷深流急,峭壁千仞,除少数渡口可以通行东西以外,两岸不仅几无别处可通,就是沿河近处,亦罕有可行之路,实为天堑。
徐世绩提出的四点,陈敬儿条理分明,一一展开道来,毫无滞碍。足见这四点,也是陈敬儿、王行本等人就这次攻打离石郡所面临的困难上的共识。
陈敬儿言罢,帐中诸将皆默然,只是视线都投在徐世绩的身上。
指出难点不难,难的是解决的办法。
徐世绩听罢,说道:“对离石,俺不如陈公了解得多。这四条,是俺路上思酌所得。此闻陈公所言,公对此也是已有虑及。则公既有虑,定然已有筹谋在先。仆愿闻公对策。”
“大将军垂询,仆焉敢藏拙。”陈敬儿说道,“此四条难处,仆与王将军等反复议论。皆以为行军、粮秣,尚可设法克服,唯人心与攻坚最是为难。行军方面,至多也就是将士们辛苦些、疲惫些,只要前后警戒,多遣斥候,择晴日而进,犹无大碍。粮秣转运,亦可分屯积粟,节节接应,纵费人力,终能济事。唯稽胡难抚,两关险峻,不易对措。”陈敬儿蹙眉说道。
徐世绩点了点头,视线离开陈敬儿,顾看帐中的王行本等将,抚须说道:“陈公这两条对策甚妥。行军以稳为先,粮秣以续为要,据此实施,此两难皆可以解。人心方面,陈公所虑亦是,王将军屠稽胡数千,的确是令离石稽胡诸种,怨我甚深。然事已至此,我等当下也只能设法将此难解决。却是司马张君,就此对俺提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张君,可与诸公陈说之。”
便徐世绩军的司马张亮闻令而起,先向陈敬儿、王行本等行了个叉手礼,接着就说道:“仆窃以为,可以两策行之。一则怀柔,可多备布帛、盐巴等物,遣精明干练、熟悉胡俗之人,先行潜入稽胡部落,寻其有威望者,向其表明,先王将军所以屠刘季真部者,系刘季真作乱,乃朝廷逆贼,故诛之无赦,然其余稽胡部众皆为良民,朝廷本无加罪之意,今大军所至,只为歼灭唐贼,不扰良善。若各部安分守己,非但不受株连,尚可得赏赐布帛盐粮。
“二则宣威,与彼辈陈说利害,今圣上已定两河、山东,亲提百万之众,岂区区唐贼可当?大军所向,莫不披靡,彼若顺我,可保部落安宁;逆我,虽深山穷谷,亦必诛灭无遗。如此恩威并施,使稽胡畏威怀德,不敢轻举妄动,则便是仍不能为我所用,或亦能使其不为唐用。”
陈敬儿等听罢,皆道:“司马此策,可谓深得攻心为上之妙,可以一用。”
张亮再次行了个礼,坐回席上。
陈敬儿看向徐世绩,说道:“大将军所提此点,三点都已解决。攻坚此点,最为关键,敢问大将军可已有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