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伴着清脆的蹄声,须臾便至乔家大门外。
乔家父子六人早已翘首以盼,见状当即振奋上前,却见这回阵仗远超上回。
除却三辆乌木马车鱼贯而来,后头还跟着十来位腰佩长刀、身着玄衣劲装的护卫。
父子六人皆是一怔,只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脊背发凉。
先前那股子按捺不住的急切瞬间褪了大半,心底凛然,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对此,他们愈发深信这行人身份不凡,回想三日前“刘老爷”身边就跟着一个车夫,自己还只身进府,果然是为了避人耳目、低调行事。
如今这般阵仗,才是皇家之人该有的派头。
就在乔家父子思绪翻飞间,为首那辆马车的帘子被掀开。
在乔家人满是期待的目光中,车里除了那位“刘老爷”,还多了一位抱着孩子的老嬷嬷。
那嬷嬷身着深青暗纹布衫,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仅插一支素银簪,怀抱襁褓的姿势端端正正,连指尖都未曾乱颤分毫。
乔老爷的目光死死黏在那襁褓上,心底激动不已,想来里面包裹的便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小公子了。
思及此,乔老爷猛地一拍大儿子的后背,催促道:“快!赶紧进府把六郎抱出来!”
乔大少爷闻言,心口一阵抽痛。一想到亲儿子往后的下场,他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
可他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是压下眼底的酸涩,一拍大腿,转身拔腿往府里狂奔。
父子俩这几句话的功夫,后头两辆马车里的人也陆续下来。
为首是四个身形高大、孔武有力的仆妇,后头则跟着四名腰缠细鞭、身形矫健的武婢。
这八人身上都背着个硕大的青布包袱,落地后迅速聚拢到抱襁褓的老嬷嬷身后,虽未发一言,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尤其是后头那十五名护卫,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仿佛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一般,个个凶神恶煞,一看便知是手上沾过血的狠角色。
只这初次照面,就把乔家人震慑得两股战战,险些跪倒在地。
乔老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底暗赞:
看来上头对这位“小公子”极为重视,竟舍得派这些军中好手来护卫周全。
再看那位抱孩子的老嬷嬷,举手投足间规矩极好,每一个动作都似用尺子量过般精准刻板,想来是宫里出来的老人。
若非她胸口尚有起伏、能喘气说话,乔家人几乎要当她是具泥塑木雕的人偶。
乔老爷目光转向依旧端坐在马车内的“刘老爷”,拱手躬身,姿态愈发恭敬:
“大人一路辛苦,府中已备好薄酒便饭,恳请入府歇歇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末了,他又转头对三儿子吩咐:“你领着人,先将小公子带回后宅安顿妥当。”
“刘老爷”却摆了摆手,声音平淡无波道:
“不必了,咱已在此耽搁许久,今夜须抓紧启程,就此别过。
乔老爷,这孩子便托付于你,尔等务必悉心照料,若有半分差池,仔细你乔家满门。”
乔老爷闻言,恨不能指天发誓,连忙躬身回道:
“大人放心!小的定将小公子视如己出,不,是当祖宗一般供着,饮食起居亲自过问,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刘老爷”这才似有几分满意,看向被乔大少爷抱出来的孩童,示意车夫抱上车。
许是那孩子提前被喂了药,此刻睡得正香,就连被车夫抱着上车都没醒。
可就在“刘老爷”伸手准备接过襁褓时,里面的孩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浑身一抖,小嘴一憋,皱起脸便嚎啕大哭起来。
乔老爷吓得一个激灵,生怕小孙子惹恼对方,顾不得礼数,三两下爬上马车,抽出袖中帕子就往婴孩嘴里塞,硬生生堵住了那恼人的哭闹。
而后在“刘老爷”的注视下,他连滚带爬地滚下马车,衣袍上沾了尘土也顾不上拍打,再次拱手躬身,声音带着几分惶恐:
“是小的办事不力,惊扰了小公子,还请刘老爷恕罪!”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乔家五子也吓得纷纷躬身,跟着乔老爷一同致歉,只求马车上的“刘老爷”息怒。
好在对方只是轻哼一声,并未深究,示意车夫掉头赶路。
父子六人在冷风中弓着身子站了许久,直到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巷尾,这才缓缓直起身来。
乔大少尤觉憋屈,脸色铁青,忍不住低声咒骂:“阉狗!呸,没根儿的东西,有什么好得意的!”
话刚落音,“啪”的一声脆响,乔老爷反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
乔大少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瞬间泛起红痕。乔老爷压低声音,语气冰冷:
“逆子,你想死,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自个儿抹脖子去,别连累全家老小!”
乔大少眼眶泛红,不甘嘶吼:“爹!被抱走的可是您嫡亲的孙子,是我的亲儿子啊!”
“那又如何?”
乔老爷神色冷漠,语气不带半分温情:
“我乔家几代经营,才有如今这份家业。用一个孩子,便能换来往后的荣华富贵,这买卖简直赚翻了!
况且你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既然早就下定了决心,这会儿便别在这里扭扭捏捏、故作姿态,惹人厌烦!”
末了,见大儿子仍有不服,乔老爷语气愈发严厉:
“你若这般上不得台面,往后便在家做个富贵闲人,家中的生意往来,便交给你四个弟弟去打理!”
乔大少闻言,心中的消极与不甘瞬间被恐慌取代,转而化作对兄弟们的警惕与防备。
他连忙收敛神色,对着乔老爷躬身认错:“爹,儿子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乔老爷哼了一声,倒也没过多计较。
旁边四兄弟眼中,却不约而同地划过一丝遗憾。
父子六人转身回府,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夜色。
乔老爷一心想着后院那位“小公子”,急于回去培养感情,便将招待护卫的事情交给了五个儿子。
“那些护卫深夜随小公子入府,定是舟车劳顿。
府中已备下两桌席面,你们代为父好好招待,敬酒时多探听一番,看看能不能多知晓些小公子的底细。”
五兄弟领命离去,不多时便到了前厅。
只见那些护卫早已卸下兵器,围坐在桌旁推杯换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言行间粗鄙不堪。
五人心中皆是一动,一股异样感划过心间:
这些人哪里像是军纪严明的军中好手,反倒更像些江湖上乱窜的草莽悍匪?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许是军中出身的人不拘小节,是自己多心了。
乔大少强忍心中不适,端起酒壶给为首的护卫倒酒,却总觉得身旁几个护卫的目光黏在自己后背上,带着几分审视与贪婪,让他浑身隐隐发毛。
而在他看不到的角落,乔家老五正被两个身形健硕的护卫一左一右架着,捂住嘴往隔间里拖。
……
另一边,离开乔家的三辆马车拐过一处转角,便迅速消失在巷尾的阴影里。
车夫掀开头顶的斗笠,扇了扇风,看向站在旁边的“刘老爷”,冲他怀里的孩子努了努嘴,低声询问:“深哥,这小家伙怎么处置?”
绍临深抬起右手,指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灵光,轻轻一点孩童眉心。
那孩子原本还满是天真无邪的目光,瞬间变得浑浊呆滞,眸底深处竟悄然浮起几分成人般的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