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松香
我心头一紧,没想到这么随口一问,竟触到了沈教授心底这么深的伤疤。
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安慰她,此刻书房里只有巴赫的音乐在缓缓流淌,更显得这份沉默有些压抑和无助。
沈教授的目光缓缓投向那张照片,仿佛再次穿越了时光,再次经历了那段难忘的往事。
“高山流水遇知音,曼曼就是我最大的知音,她能看懂我音符里所有的情感,和她在一起拉琴,是最快乐的时光。她意外死后,我一度非常消沉,暴瘦了三十多斤,感觉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理解我的音乐了,这种孤独的感觉,你们不会懂的。”
“可是您教出来这么多优秀的学生,他们还不够理解您的音乐吗?”我看着墙上密密麻麻学生们的获奖照片,不免有些疑惑。
“这不一样的季洁,和曼曼在一起,我们俩可以随心所欲地创作,而和学生们在一起,更像是在教一种已经成型的东西,是我在单方面进行输出,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沈教授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音乐里,“曼曼死后,我就很少参加演出了,把所有时间都投在教学上,我把教学当成自己毕生的事业,甚至一辈子没有选择结婚生子。我觉得……我希望替她教出更多优秀的学生。所以我把对她的所有思念和遗憾,都变成了对学生的期待和要求。”
“您成功了。”我走过去安慰她说。
“不不季洁,我失败了。”她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全身心投入教学后,我变得非常……苛刻,不,是严酷。他们的音准差一点不行,节奏慢半分不行,音乐处理必须完全符合我的要求。我坚定地认为那是‘标准’,是‘传承’。我以为那样才能对得起曼曼,对得起我认为的正确的音乐。”
“严师才能出高徒,站在老师的角度看,您不过是在履行一个老师的责任。”
“不不,不是这样的季洁。我带出了很多技术拔尖的学生,他们拿奖,考进最好的学校,毕业后去了顶尖的乐团,有几个的名字甚至已经家喻户晓了。但我,但是听不到他们琴声里的快乐,只有战战兢兢的精准,他们不敢出错。开始我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直到……”她深吸了一口气,“直到我遇到最后一个学生,他有极高的天赋,我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他在我面前竟然几次崩溃。”
“开始时我不理解这种崩溃,认为他不够认真,于是对他更加严格。直到一个国际赛事前一天,他的手因为过度紧张和恐惧,突然间无法稳定地握住琴弓,不得不临时选择退赛,失去了这次宝贵的机会。”
“我生气得训他,说他不争气,关键时刻掉链子,可是他却哭着对我说:‘沈老师,我拉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您的影子,每一首曲子都浮现出您的训斥,我早已找不到我自己了,我害怕在您面前拉琴。’”
沈教授的声音哽咽了,她闭上眼,缓了很久,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她内心的挣扎和阴郁。
“他说完,我才真正明白曼曼如果还在,她会多么失望。我们当年一起练琴,虽然也追求技术,但更多的是分享发现音乐的快乐,是互相激发灵感,是那种‘原来这个曲子还可以这样表达’的惊喜感。而我,却把音乐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尺规,把对曼曼的怀念,变成了压垮学生的巨石,我做错了。”
“那您后来,就没有再教过学生?”我轻声问,害怕惊扰她。
“嗯。”她痛苦地点点头,“我没资格再教学生了。于是我坚决离开了学校,搬到西湖旁,已经八九年了,现在每天听听唱片,画点画,想试着……找回一点点当年和曼曼一起感受音乐时的那种心情。可是很难,季洁,真的很难。那些习惯和标准已经像铁一样烙刻在我骨头里了。”
说完,她忧愁的双眼看向窗外院子里正被我父亲抱起来逗得咯咯大笑的安安,眼神里变得异常复杂。
“今天中午路过西湖,我偶然间听到安安拉的《小星星》。她拉的,拉的那么糟糕,却又那么……高兴。她真的就是在‘拉给西湖听’。小安安身上那种对小提琴毫无负担的喜欢,像根铁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所以我没忍住,走了过去说了她两句……说完那些话我又后悔,我怕我那股讨人厌的严苛劲儿又冒出来。”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沈教授,您别这么说,您没有讨人厌啊,您的指点非常精准,您看,安安听了您的话,进步多大啊,而且她睡醒后还记得要来找您,说明是喜欢您的。您今天告诉她的,是关于‘放松’和‘好听的声音’,这本身就是在引导她感受音乐的美好,不是吗?”
“是,是这样的吗?我真的没有惹你们厌烦?”沈教授还不太相信。
“是啊,您看她多喜欢您啊,一进门就跑到您身边了。”
沈教授怔怔地听着,又看向院子里无忧无虑的安安。
安安也发现沈教授正在看向自己,她抱着那把儿童小提琴跑进了书房,仰着小脸对沈清桐说:“沈奶奶,我拉琴!星星!”
她还想拉《小星星》给沈奶奶听。
沈教授看着安安那双清澈的、毫无阴霾的眼睛,看着她怀里那把小小的、巴掌大一点的儿童琴,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缓缓蹲下身,看着安安的眼睛,声音变得异常温和:“安安,沈奶奶今天不教你拉《小星星》了。奶奶教你听听,‘松香’的声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