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忙问我有什么好主意。
我往窗外看了看。
那两个趴窗户的密教僧立刻道:“我们看着外面,有人过来就说我们在辩经论法。”
我点了点头,这才压低声音道:“这讲学堂里,聚集了数百学经僧众,你们说他们知不知道进内密舍才能学到真经?”
便有人接话道:“多半是不知道,要是知道哪还能老老实实在这边学习?”
我说:“没问过,不好说,但我也觉得应该是不知道的。大家都是不远万里来求取真经,谁能忍得了苦学一场,最后只学到皮毛?再说了,我们进到这里来,花了那么多钱,他们进来学经难道就可以不用花钱?我们为了求取真经,付出这么多,结果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谁能忍?至少我是不能忍。”
便有机灵的,已经反应过来了,“仁多师傅,你的意思是把只有进内密舍才能学到真经的事情同所有讲学堂的僧众讲了,把大家都发动起来,一起要求进内密舍学习,靠着人多势众逼迫时轮金刚寺同意我们的要求?”
我摇头说:“时轮金刚寺是达兰的核心寺庙之一,位高权重,本寺僧众数量庞大,而区区几百个学经僧众,再怎么鼓躁也不可能逼迫得了时轮金刚寺的法王上师们。倒更有可能被全部赶出去。”
有性子急的叫道:“仁多师傅,有什么办法你就直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我说:“讲学堂这数百僧众是我们要争取的,但只有这数百僧众远远不够。在达兰这些天里,你们也都看到了,街上到处都是潦倒的密教僧众,很多都能看出来已经很久没有正经修行了,说是密教僧众,倒更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上街卖东西的时候,曾问过几个人,他们的遭遇与我们很相似,区别只在于,要是不拿钱,连一般的小寺庙都没机会进去,可怜他们万里奔波而来,身上的钱早就花用干净,进不了寺庙修行,又没钱住旅舍,想回家乡也回不去,就只能滞留在达兰流浪,靠着乞讨捡食维生,却无人理会他们。还有像我们一样倾尽所有进了寺庙的,想要学习真经,却要再讨一笔钱,拿不出来,就只能学些皮毛伪法。难道他们心中就不觉得不公平吗?这些都是我们要争取的,只要把足够多的僧众发动起来,让大家一起把这不公两个字喊出来,自然而然就能有足够的份量。”
便有人问:“这就能逼迫各大寺庙让我们学真经吗?”
我说:“当然不够。声音再大,传不出去,只困在这小小达兰又有什么意义?还要有人能够帮我们传出去。达兰地小民贫,不足以维持这么大的局面,全靠大佛爷在欧美传法争取各种捐款资助,脸面最是重要,如果这边闹的动静传到欧美,大佛爷为了脸面也要整肃这边的寺庙,让我们这些一心求真经的僧众能够得到真正的学习机会!”
众僧听了,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紧张,竟然没人附和我。
好一会儿,年纪最大的那个才迟疑地道:“仁多师傅,大佛爷是我们至高无上的尊者,他在欧美传法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重建佛国,我们这样闹得他失了脸面,怕是会影响重建佛国的大事……”
我说:“就是为了重建佛国这件大事,达兰这边的乱象才更要传出去,让大佛爷知晓。我觉得大佛爷肯定不知道这些事情,要不然的话,他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我们这些一心求取真经的虔诚弟子,都是将来重建佛国的真正主力,哪能让索南仁青这些人这样欺压?只有我们在这边求得真经,才能回到雪域弘扬佛法,为重建佛国铺垫基础啊。可我们见不到大佛爷,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那就只能闹大,大到远在九重天的大佛爷也能听到,才能拯救这正在腐坏的圣地啊!”
众人的紧张稍松,便有人问:“可我们怎么才能把声音传出去?”
我说:“我们先把事情做起来,等聚集到足够多的人,就在达兰内举办一场集会,统地控诉诸般不公,强烈要求寺庙无条件允许我们入寺学习真经,再找几个欧美的记者来现场拍照录像,做成新闻发出去,最好是英美法这些国家的记者。”
众僧便都犯了难,有年轻密教僧道:“我们可不认识什么欧美记者,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
我说:“万事不怕有心人。那天典当物品的时候,我听老板讲达兰是国际上走私藏羚羊绒的中转中心,每天都有欧美的商人来收购藏羚羊绒,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找记者。那个典当行老板也收购藏羚羊绒倒卖,等三日休息的时候,我去找老板打听一下。”
有密教僧道:“就怕我们没名没份的,别人不肯轻易相信我们,没办法张罗那么多人一起行动,要是慢慢劝说,夜长梦多,被寺庙发现,怕是被驱逐出去都是轻的,就怕连命都保不住。索南仁青这些人不知收了多少钱,为了保命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众人都是深以为然,纷纷应和。
我合什道:“诸位,密法修行首重发心。我们以真诚心待人,便是最殊胜的加持。《大日经》说菩提心为因,我们此刻为求正法而发的愿心,就是最纯净的菩提心。正如莲花生大士教诲,如理如法的祈请,必得本尊回应。我们以诚心打动他人,好比阳光融化冰雪,这是最自然的缘起。世间万事不离因果。我们发清净心,说真实语,必能感召善缘。我们能够不畏生死翻越大雪山来此求取真经,难道还畏惧以诚待人吗?”
说到这里,我站起身,走到每一个密教僧面前,抬手在脑门上拍一巴掌,借此掩护,把善人香的药粉洒到他们身上,待转了一圈,逐个拍到,便转回原位坐下,结金刚合掌印,低眉垂目,缓声道:“但以真心供养,必得真实回应。这是我们密乘修行最根本的道理。诸位求经学法,勇猛精进之余,不能忘记这根本之道。”
光靠这帮密教僧的口舌,自然很难快速说服其他僧众,可加上善人香的影响,却可以达到事半功倍之效,只要众僧心里都对这事觉得不平,自然就会起共鸣,相信他们的话。
众密教僧齐齐合十躬身,露出欢喜之色,纷纷应和。
“仁多师兄此言正如《金刚幕续》所说清净心即是曼荼罗。我等当如供养本尊般以诚心待人。”
“正如上师教导信心为一切成就根基。既然我们能以身供养护法,为何不敢以心供养众生?”
“《密集金刚》云,诸法依缘起,缘起依信心。师兄这番开示,让我忆起当年在桑耶寺立下的三昧耶誓愿。”
“莲师曾说具信弟子如雪山雄狮。我们既已发菩提心,就当如雄狮般勇猛精进。”
年纪最大的那个密教僧当即道:“今日我们就在此立誓,以菩提心为灯,以三昧耶戒为路,必令正法光明普照。以我等清净誓愿,祈请本尊护法加持,令一切众生皆得闻正法!”
众僧齐声应和,虽然刻意压低,却依旧震得四壁回响。
立了誓,众僧都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就去游说讲学堂内的其他僧众。
我连忙把他们劝住,又细细同他们讲解一番应该如何劝说其他僧众。
这些密教僧学法自来便要学习辩经,本就口舌便给,如今教些英耀话术,那是一点就透,相互之间又对照启发,将所要讲的话统一起来,以免出现矛盾,让人心生疑惑,耽误事情。
如此整理完全,已到深夜,众僧各归僧舍休息。
我安稳在床上躺了片刻,待四下安静,周边具是鼾声平稳,个个睡实,便即起身离开僧舍,转出讲学堂,来到那坛城大殿内,借着牵丝拉扯,跃到坛城顶端,摸出半截粗短如粉笔般的白香点燃,安置在坛城顶端。离开坛城,回转讲学堂,找到公开讲经的偏殿,点香三炷插在香炉中。等到天亮,这香便焚烬,可散发出的迷药效力却可维持大半天。
做好这一切,我返回僧舍,安然入睡。
第二日凌晨四点,僧舍区响起海螺号声。
在时轮金刚寺内的学经生活正式开始。
被唤配的密教僧们披着绛红色袍子,排着队走向讲经殿。
讲经殿内已经供奉起开展的彩绘时轮金刚坛城唐卡。
僧众盘坐于蒲团上,开始早课,直至七点,休息片刻后,统一吃早斋。
待吃过早斋,再回到讲经殿内,阿晋上师已经赶到,便开始讲解时轮根本续。
这时轮根本续显然讲了一段时间了,已经进行到最后部分。
我这一行十二个密教僧本来就不是时轮乘的,不懂这一派的经文,如今半道加起来,头尾不知,更是听得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阿晋上师在讲些什么。
而阿晋上师自然也不可能停下来给我们这些新来的人重新讲解。
于是听了个昏头涨脑的众僧越加愤恨不已,认为这都是索南仁青这样的家伙给害的。
阿晋上师滔滔不绝地直讲到将近十一点才停下。
接下来众僧离开讲经殿,聚集到坛城大殿后方的辩经场,共同研讨“外时轮”所涉及的天文历算内容,我们这一行密教僧又听了个满脸迷惑不解。
等到研讨完毕,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吃罢这一天的最后一顿饭,再次前往讲经殿,开始内时轮修行,众僧在阿晋上师的指导下,练习“六支瑜伽”的收摄姿势。
这个姿势显然刚学没多久,练到一半就有人因气息不畅而剧烈咳嗽,可是阿晋上师却板着脸不许任何人休息。
如此待到日落时分,全体僧众离开讲经殿,来到坛城大殿,每人手持转经轮,口中念诵时轮金刚心咒,绕着坛城而行,脚步声与经轮转动声合成固定的奇妙节奏。
转足两个小时后,僧众们便回转讲经殿温习《时轮金刚生起次第》,如此直至傍晚,方才各自返回僧舍休息。
间中多有休息时间,我这一行本来就什么都听不懂的密教僧们便抓紧一切时间同身边的僧众闲聊套近乎拉近关系。
头几天不能说关于寺庙黑暗不公平这事,必须得熟悉之后,对方卸下戒备心才能开始。
就算有善人香,也不能马上就让人完全相信。
拐子用善人香,还要配合特定话术和言谈举止,才能快速让目标和身边的人放松警惕。
待到晚间睡下,我照旧起身,先去坛城大殿,检查安放在坛地顶端隐秘处的白色香头。
香头短了一小截,但没有特殊变化,更没有人留下事先约定的记号。
香还能燃五天。
我离开坛城,便趁夜在寺内各处潜行探查,对照朱灿荣给我的平面图。
朱灿荣的人没能进入寺内实地查看,画的平面图多是靠听别人讲述拼凑起来的。
前寺部分相对详细,而且对照之后可以肯定准确率很高,只有一些细节需要调整。
而后寺部分则是大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画。这里是时轮金刚寺真正的核心所在,只有寺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僧众才能获准进入其中修行。
内密舍也在这片空白里。
检查清前寺情况后,我没有贸然潜入后寺,而是老老实实返回僧舍睡觉休息。
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我不打算冒任何风险。
如此简单的生活持续了三天,我这一行的密教僧们成功同讲学堂内其他的僧众建立起了互信,有性急的已经开始同处得最好的僧众讲述讲学堂只能学皮毛,只有进内密舍才能学到真经,地仙府的外道抢占内密舍的学习资源,寺庙不但不管,反而不允许一心求经的僧众们入寺学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这番讲述深得僧众心思,听得个个都是心有戚戚焉。
趁机细细一打听,果然个个都是花了钱才进的讲学堂,而且大部分都是索南仁青操办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