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所有的赞誉,对于他所经历的那些凶险与艰难而言,都显得有些轻飘。而真正的褒奖,他早已在昨日那所中学的、朗朗的读书声中,全部领受。
功名,与他,早已是身外之物。
他更关心的,是餐盘里,那块烧得软糯入味的土豆。他觉得,今天的食堂大师傅,手艺又进步了。
吃完饭,他像往常一样,将餐盘送到回收处,清洗干净。然后,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隔壁桌那几个年轻的“粉丝”,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口中那个神秘的“办案大神”,刚刚,就坐在他们身边,和他们吃着一样的饭菜,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或许才是一个共产党员,在面对荣誉时,最真实、也最高级的境界。
下午,没有会议,没有报告。
赵承平,做了一个决定。他没有待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份冰冷的项目资料,进行“纸上谈兵”。
他换下了一身笔挺的制服,穿上了一件最普通的、灰色的夹克衫,独自一人,开着他那辆毫不起眼的私家车,驶向了城东。
他要去“现场”。
他要去亲眼看一看,他接下来,要为之奋斗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车子,驶过宽阔的、崭新的城市主干道,拐进一条狭窄的老街后,眼前的景象,仿佛瞬间,从21世纪,倒退回了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
这里,就是资料上提到的——“纺织路社区”。
赵承平把车停在路边,步行,走了进去。
他立刻,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陈旧而鲜活的生活气息,所包裹。
这里的楼房,大多是三四层高的、苏式风格的红砖小楼,是几十年前,作为大型国营纺织厂的配套职工宿舍,统一兴建的。
岁月的侵蚀,在这些建筑身上,留下了斑驳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墙皮,像老人的皮肤一样,大面积地起皱、脱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红色的砖块。
窗户,大多还是老式的木框窗,油漆早已剥落,有的玻璃上,还用透明胶带,粘着十字形的裂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如同“蜘蛛网”般,盘根错节、私拉乱接的电线和网线。它们从一栋楼,牵到另一栋楼,有的甚至,就垂在半空中,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迸射出危险的火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有老房子特有的、潮湿的霉味;有公共厨房里,飘出的、呛人的油烟味;还有,从不远处那个公共厕所里,散发出的、淡淡的氨水味。
是的,公共厕所。
赵承平注意到,这里的很多居民楼,都没有独立的卫生间。
纺织路社区居委会的刘主任,一个四十多岁、走路带风的微胖女人,正领着赵承平,钻进一栋红砖居民楼的、狭窄而昏暗的楼道。她的嗓门洪亮,语速极快,常年在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纠纷中练就了一身“快刀斩乱麻”的本事。
楼道里,光线极差,即便是在白天,也需要借助墙壁上那个昏黄的、拉线式声控灯泡,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空气中,混合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无法驱散的潮湿霉味,以及各家各户飘出的、混杂着油烟与饭菜的复杂气味。墙壁上,犬牙交错的管道裸露在外,上面布满了褐色的锈迹,像老人手臂上暴起的青筋。
他们要探访的,是住在二楼的一对老夫妻,王大爷和李阿姨。
刘主任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介绍着:“王大爷他们家,是咱们这儿最有代表性的‘困难户’。老两口都是原纺织厂的退休工人,在这楼里,住了四十一年了。身体都不太好,就盼着这辈子,能住上个亮堂点的、能有独立厕所的房子。”
她敲了敲一扇漆皮早已斑驳脱落的木门。
“李阿姨,在家吗?我是小刘,有位市里的领导,来看看你们。”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的老奶奶。她看到刘主任,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随即,又有些局促地,用布满老茧的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
“刘主任啊,快进来,快进来……哎呀,还有领导……家里乱,没啥好招待的……”
赵承平跟着刘主任,侧着身子,走进了这个家。
当他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整个“家”,不到二十平方米。
一张老式的、蒙着深蓝色床单的木板床,占据了房间将近一半的空间。床的对面,是一个烧煤球的炉子,上面坐着一个黑乎乎的铁水壶,正“嘶嘶”地冒着热气。炉子旁边,紧挨着一个用砖头和水泥板搭起来的、简易的灶台,上面放着油盐酱醋和一口铁锅。
厨房和卧室,就这样,被一条从屋顶垂下来的、早已洗得发白的碎花布帘,象征性地,隔开。
整个房间里,最“现代化”的电器,是一台放在床头柜上的、小小的十四寸彩色电视机。
赵承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靠近窗户的那面墙壁上。
那面墙上,有一大片地图般的、淡黄色的水渍。水渍的中心,颜色最深,呈现出一种近乎霉变的、暗绿色。墙皮,已经像鱼鳞一样,层层卷起、剥落。
“那儿,”李阿姨注意到了赵承平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墙角,“一下大雨,就漏。修了好几次,也修不好。王大爷腿脚不好,最怕地上滑。”
这时,一个同样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得多的老大爷,拄着拐杖,从床边,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就是王大爷。
“别听她瞎说,”王大爷摆了摆手,声音洪亮,“住了四十年了,习惯了。这房子,当年分给我们的时候,可是全厂都羡慕的‘新房子’哩!”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质朴的自豪。但赵承平,却从他浑浊但明亮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深深的期盼。
刘主任拉过两张小板凳,请赵承平坐下。
赵承平没有坐,他只是站在房间的中央,环顾着这方寸之间,所承载的、长达四十年的生活印记。他能想象,在这间屋子里,这对老人,是如何生儿育女,如何经历风雨,如何从青丝,走到了白发。
他蹲下身,看着王大爷,轻声问道:“大爷,这次政府要对老小区进行改造,你们对新房子,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吗?”
王大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严肃的“领导”,会用这样一种平视的、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一层水光。他没有提面积,没有提补偿,只是用一种近乎孩子般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
“我们……我们没啥大要求。就想着,能不能……有个单独的厨房,炒菜的时候,油烟别再往床上跑。再有个……自己的厕所,晚上起夜,就不用再摸黑下楼了。”
他说完,抬起头,和李阿姨对视了一眼。两位老人的眼神里,没有抱怨,没有索取,只有一种最卑微,也最真诚的、对改善最基本生活条件的,深深的渴望。
那一刻,那个眼神,像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锚,狠狠地,砸进了赵承平的心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肩上,那件看似普通的灰色夹克衫,变得,有千斤重。
这重量,不是来自组织的任命,不是来自文件的要求,而是来自眼前这对老人,最朴素、最滚烫的,一生的期盼。
他站起身,郑重地,对两位老人说:“大爷,阿姨,你们放心。你们的困难,我们都记下了。这次改造,就是为了解决你们这些最实际的问题。我们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亮堂、方便、不漏雨的新家。”
他没有说太多豪言壮语。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立下一份沉甸甸的军令状。
从王大爷家出来,重新站在阳光下,赵承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破旧的、沉默的红砖小楼。
他知道,他所要改造的,不仅仅是钢筋和水泥。
更是这栋楼里,千百个家庭,对“美好生活”这四个字,最具体、最深切的向往。
回到单位,办公室里窗明几净,与纺织路社区那拥挤、陈旧的环境,恍如两个世界。
但王大爷和李阿姨那期待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赵承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没有休息,直接,铺开了那份厚厚的《老旧小区综合改造提升计划》的初步方案。
这一次,他阅读的方式,完全变了。
他的目光,不再是仅仅停留在那些宏观的规划、预算和技术参数上。他会下意识地,将每一个设计,都代入到王大爷那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家里去审视。
“……外墙保温及涂料翻新……”他看到这一条,立刻拿起红笔,在旁边,重重地标注:“必须优先解决结构性渗漏问题!保温层施工前,所有墙体裂缝、屋顶防水,必须由第三方监理机构,逐一验收签字!”
“……统一更换塑钢门窗……”他继续往下看,随即,又加了一条批注:“窗户尺寸设计,必须充分考虑室内采光。特别是针对底层、北向的老人住户,要进行定制化设计,采光面积,只能增,不能减!”
他的研究,细致到了极致。从水管的材质,到电线的规格,从楼道的照明,到扶手的安装……他几乎是以一种近乎“吹毛求疵”的态度,在审阅着这份关乎千家万户的方案。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项目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他亲自,起草了一份长达十页的《关于在老旧小区改造项目中严防建材及施工领域廉政风险的特别注意事项》。
这份文件,和他以往的风格完全不同。它不再是那种四平八稳的、官方的指导意见。
它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刺”。
每一条,都像是从“8.12案”的废墟中,挖出的一块带血的弹片,闪着冰冷的、警示性的寒光。
“……鉴于‘8.12案’中暴露出的、通过低价中标后,采用劣质材料赚取利润的恶劣手法,本次招标,凡是报价低于市场平均成本价15%以上的投标单位,必须提供详细的成本构成说明,并将其主要供应商名单,列为‘重点监控对象’,纳入双重检测的‘必检’范围……”
“……严禁任何形式的工程转包、分包。项目监理方,每日,必须对进场施工人员,进行身份核对,确保与投标单位的在册人员名单,完全一致。一旦发现‘挂靠’行为,立即中止合同,并上报纪委监委……”
“……所有涉及主体结构加固、水电管线改造的关键建材,其采购合同、质检报告、入场验收单,必须一式三份,由项目部、监理方、以及我监督小组,同步归档,形成不可篡改的闭环证据链……”
当赵承平将这份堪称“军规”的备忘录,分发给项目组所有成员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压力。
他们知道,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常规的工程监督员。
而是一个,曾经亲手,将一批建筑领域的硕鼠,送进监狱的、真正的“守门人”。
招标工作,如期开始。
在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的评标室里,气氛,庄重而严肃。
赵承平,作为纪委监委派驻的监督员,静静地,坐在评委席的一角。他面前,没有像其他评委一样,只放着一套厚厚的标书。他的旁边,还放着一台打开的、连接着内网的笔记本电脑。
一家家投标单位的代表,轮流上台,进行陈述。
赵承平,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击着键盘。他在查询这些公司的背景——工商信息、过往业绩、是否有过行政处罚记录、在行业内的口碑……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看似平静的丛林里,警惕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隐藏着危险的蛛丝马迹。
轮到一家名为“锦程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企业上台。
这家公司的代表,是一位口才极佳的中年男人。他用ppt,展示着公司雄厚的实力,和一个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样板工程。最吸引人的,是他们给出的报价——比其他所有投标单位,都要低上将近20%。
这个价格,让在场的许多评委,都眼前一亮。毕竟,在政府项目中,成本控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
然而,赵承平的眉头,却,缓缓地,皱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了。屏幕上,显示着这家公司的资料。成立时间不长,承接的,大多是些非关键性的市政附属工程。并没有独立完成大型、复杂结构改造项目的经验。
一个经验不足的公司,却报出了一个“老手”都不敢报的、近乎“赔本”的低价。
这熟悉的配方,这熟悉的味道……
瞬间,刘广源那张贪婪而狡猾的脸,在赵承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当那位代表,意气风发地结束陈述,准备迎接评委提问时,赵承平,按下了他面前的话筒按钮。
“我有一个问题。”
他平静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评标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那位代表,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这位评委,请讲。”
赵承平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探照灯,直直地,射向对方。
“贵公司的报价,比市场平均成本,低了近20%。我想请你,就地,对你们标书中,‘hRb400E型号螺纹钢’和‘p.o 42.5R复合硅酸盐水泥’这两项关键主材的单价,进行一个详细的成本构成说明。”
他的问题,如同外科手术刀般,精准、犀利,直击要害。
他没有问“你们为什么这么便宜”这种宽泛的问题。而是直接,点出了两种在“8.12案”中,最容易“做手脚”的核心建材,要求对方,亮出成本底牌。
那位代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他的眼神,开始游移,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呃……这个……我们公司的采购渠道,有……有价格优势……具体的成本构成,属于商业机密……”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
赵平,身体微微前倾,继续,追问:
“那么,请你,现在,报出你们这两项主材的,三家以上的、备选的、有长期合作协议的供应商的名称。我们会后,会进行核查。”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评标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评委,都看明白了。
那位代表,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为了煞白。
赵承平,关掉了话筒。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但这无声的质询,却像一声惊雷,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
最终中标的是一家口碑不错的老牌企业。签约前,赵承平特意约谈了企业负责人。
桌子的两端,坐着两个人。
一方,是赵承平。他神色平静,目光沉稳,如同一块历经打磨的磐石。
另一方,是这次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中标单位——“宏业建设”集团的董事长,陈立峰。他年过五旬,两鬓微霜,眼神中透着一股老派企业家的沉毅与精明。
这,不是一场庆功宴,也不是一次商业寒暄。这是赵承平在合同正式签订前的,一次特殊的、非正式的约谈。
“陈董,”赵承平亲自提起紫砂壶,为对方续上茶水,动作不疾不徐,“首先,恭喜‘宏业’,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陈立峰微微欠身,双手扶住茶杯,以示尊敬:“赵组长客气了。我们是凭实力,也是凭良心,来做这个项目的。这一点,请您和市委市政府放心。”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赵承平放下茶壶,目光,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放心,不是靠嘴上说的,是靠一根钢筋、一包水泥,实实在在做出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陈董,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之前是负责‘8.12案’的。我见过,因为一根不合格的钢筋,一栋楼,会变成怎样一个‘棺材’;我也见过,因为一念之差的贪婪,一个前途无量的干部,是怎样走上不归路的。”
茶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陈立峰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这个看似年轻的纪委干部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经历过真正“血与火”考验后,才会有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赵承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着陈立峰的眼睛:
“所以,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谈合作,而是为了立规矩。在我的监督职责范围内,这个项目,有三条‘高压线’,谁也碰不得。”
“第一,质量终身负责制。不仅仅是写在合同里,更是要刻在你们每一个管理者、每一个工人的心里。任何材料进场,任何工序交接,都必须有据可查,有人签字,有人负责。将来出了问题,我不管过去多少年,一定会追到具体的人。”
“第二,阳光采购透明化。你们所有的主材供应商名单、采购合同,必须向我们的监督小组,进行备案。我们会进行不定期的、第三方的‘飞行抽检’。我不管你们的采购价是高是低,但质量,必须符合,甚至高于国家标准。”
“第三,严禁任何形式的层层转包。你们中标了,就必须是你们自己的、有经验的施工队伍来干。我会随时派人核对工地上工人的劳务合同。我不想看到,最后干活的,是一群连‘宏业’大门都没进过的‘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