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令君觉得今下之局到底错在何人?是昂在咄咄逼人?还是衮衮诸公欲借势压之?”
“……别的不说,仅说这尚书台,在过去所生种种下,是没有太多牵扯的,可为何却有这般多朝臣在此?”
“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荀令君不可能看不透彻,不然荀令君也不会这般累心,以至自己都染疾在身。”
“不管此事?呵呵…荀令君以为昂真想插手此事吗?荀令君虽在尚书台,但却应知这段时日下,许都治下所售粮、布、盐、炭、纸等诸价都有大幅增长吧?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推动诸价涨幅的?”
“……荀令君是知昂的脾性的,能自己做的事从不麻烦旁人,不过昂与吾父比起来,还是差的太多了……”
“其实荀令君,自南北两大强敌被倾覆后,许都也好,天下也罢,跟先前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改变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当然也非个人所能阻止的,因为人心是有一杆秤在的。”
“……荀令君追随吾父许久,应是知吾父年轻时的志向的,像做征西将军,以为汉室开疆扩土,但怎奈命运使然,天下大乱,致使纷争不休,生灵涂炭,吾父在这乱世下亦是被势所裹挟,而在这不公境遇下,吾父从不信命,以实现更大抱负,如若不是这样,吾父岂会有这般多才俊效死追随?”
“……呵呵,说起来啊,昂尚未及冠前,最大的追求是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去领略这大好河山,可在昂看到太多凄惨场景,昂的想法变了,昂想像吾父那等英雄一样,用自己的能力与手段庇佑更多人……”
“……荀令君,说这么多,昂不叨扰了,但有句话昂要再强调一次,统管伏均不法一事,昂是要管的,这份奏疏尚书台可以不按制呈递御前,以叫天子御览,但要真是那样,还会有多少不法事发生,这就是谁都无法保证的事情了,昂就此别过……”
夜幕下的尚书台很静。
灯火通明下,尚书令署烛影摇曳,荀彧独坐案前,他身倚在平静上,目不斜视的盯着案上所摆奏疏,看似没有任何表情下,内心却是思绪万千。
而在荀彧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与曹昂的对话。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涌。
那股情绪并非愤怒,亦非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曹昂所言句句如刀,直插他心中最柔软处,刺得他无法喘息。那些关于天下、人心、朝堂、权力、大势的言语,像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内心坚守的。
尤其是曹昂所讲暗藏的深意,即便荀彧努力不叫自己深思,可这却像是挥之不去一般,不断叫他去思索那些深意。
他努力装作不知这些,希望一切都能按自己所想运转,但是现实又何其残酷,他的坚守真能得到人认可吗?
每每想到这些时,在荀彧的脑海里,就不由自主浮现出围聚在尚书台的人群,还有散布在街头巷尾对他的抨击与质疑……
其实这不过是他在一厢情愿罢了。
这个一厢情愿,源自于他的一种奢求,天下仍旧是汉室的天下,霍光可以重现,但王莽却是不成,毕竟自光武中兴以来,似这样的事在汉室并不少见!!
但荀彧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一点,或者是他不愿直面的一点,即乱世早已将礼乐崩坏殆尽,更在无数纷争中激发了太多人的野心,而野心一旦觉醒,便不再甘于被礼法束缚。
曹昂之言不过是将这层薄纱彻底撕开。
荀彧深知,自己所执着的汉室正统,早已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哈哈!!”
寂静的尚书令署,突的响起一阵笑声,只是这笑声中却带着悲凉与自嘲,这笑声回荡在黑夜下,使尚书台其他官房中,在烛火映照下有身影在晃动,那些身影却又很快隐去,似乎他们并不在这里一般。
“某这数十载,竟比不过一而立之人。”
只是对于这些,荀彧根本就不在意。
此刻的荀彧,注意全在那封奏疏上。
那带有自嘲的声音,在寂静中缓缓消散。
荀彧向前探身,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几次,他想伸手去拿那封奏疏,但手却微微颤抖着停在半空。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面色苍白如纸。
“咳咳……”
猛烈的咳嗽声响起,荀彧佝偻着身躯,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想要强行咽下,但咳嗽却仍在继续。
在荀彧伸手捂住时,血却顺着他指缝溢出。
‘荀彧,你凭什么觉得谯县曹氏的命运,就该要按着你所想的轨迹去运转?哪怕吾父愿意为了你,不去做别的,但我呢?!我曹子修可对你没有太多特殊的情感!!’
‘谯县曹氏有今日,的确有你荀彧之功,但只凭你荀彧一人,谯县曹氏就能击败如此多强敌,使这般多地方从乱世下归于安定?’
‘荀彧,你觉得你是对的,为此可以不在乎谯县曹氏这边是怎样想的,但你看看,在另一边的人,自始至终就没有把你当成是自己人,因为你荀彧从一开始,就打上了谯县曹氏的印记!!!’
猛烈的咳嗽,让荀彧耳鸣不止。
亦是在这个时候,荀彧似听到了曹昂的声音,尽管他努力想驱赶这些声音,但它们却愈发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如寒刃刺骨无法回避。
‘荀彧,你以为你是忠,即便是为此而死掉,但一定会得到身后名的,可你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身后名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而是由活着的人去影响,去书写,去传播的!!!’
亦是在此等态势下,荀彧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曹昂临离开前,那深邃眼眸中闪过的冰冷与锐利,那眼神至今让他难以忘怀,在那眼神之中他看到了太多,而真正让荀彧感到通体发寒的,是他似被扒光了衣服一般,彻底暴露在曹昂的目光之下,一切遮羞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