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不知道自己受了噬灵鞭之火发生了什么,她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四周白茫茫的,冰冷苦寒,没有一点声音。
她仿佛丢了魂一般,一步步朝前挪动步伐。
没走出一段距离,她便会觉得一阵头昏,脚步渐渐虚浮。
而她走的方向,遥远无际处,隐约有一点点淡淡光芒闪烁。潜意识支配着她走向那光芒,不得停歇。
妙华境内,四处一片雪茫茫,司玉幽竹色的衣袍显得尤为醒目。欢颜在他怀中,依旧紧闭着眼,眉宇间却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司玉幽能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
也难怪!
这妙华境不同寻常之地,这里的时间流速是外间的三倍!灵力浓度却是外间的三分之一,而且是个资源稀薄的苦寒之地。而这里最为奇特的是,天道的压迫之力。
在妙华境外,除非触及天怒,引发天谴,世人才能感觉到浩瀚天际中传来的威严,那种感觉即便是凡人也会感觉喘不过气,从心底生出对天地的畏惧来。
可在妙华境中,这种威严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的司玉幽每走一步,都会耗费很多力气。
他走出一段距离后,顿住了脚步,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妙华境所在之处是重华宫的后山,后山虽宽广,但也绝不是眼前的场景。这分明是另一片广袤的空间。
他身后的路仿佛消失了,前后左右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气息。头顶是发白的艳阳,却感觉不到一丝燥热,反而让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来。
这里无风,无雪,无声,就像是一个静止的世界,而他和欢颜,是这雪地里唯一的生命体。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似有些疲累,将欢颜放在雪地上,他自己盘膝坐定,开始吐纳呼吸。
妙华境中灵力虽稀薄,但好歹也能恢复些修为。他赶去救欢颜时,锁魂扣刚刚解开,不论是修为还是气血几乎都耗尽了,再加上和白长老过了一招,又埋下了暗伤,此刻才算有了机会疗伤恢复。
欢颜的外衫被噬灵鞭打的破破烂烂的,带她前往后山时,司玉幽随后给她套上了一件自己的衣袍,使出紧急,也顾不得男女之嫌。这竹色的长袍松松垮垮的将欢颜单薄的身子包裹着,她如墨的长发在雪地里倾斜了一大片,白希的皮肤几乎透明,没有半点血色,却因眉宇间那淡淡雾气显得越加秀美。
她不知道,她日夜牵挂的师尊就在她的身边,更不知道自己如今正处在如何危险的时刻。
司玉幽在努力吸收灵力,他的天赋的确厉害,在如此稀薄的环境中,仍能引得灵气汹涌而来,疯狂的涌入他的体内。他的脸色慢慢好看了些。
一个时辰后,他睁开了眼,眼底划过一抹浓浓的倦色。
短暂的引气,他恢复了约莫一层的功力,要想完全恢复,没有一年半载的调养根本不可能,这锁魂扣的确是伤及了他的根本。而最让他头疼的不是锁魂扣带来的后遗症,而是——
他体内的封印!
那一日为救欢颜,他强行解开了大半封印,后来虽勉强重新修复了些,但却已经留下了裂痕!在修为恢复之前,他还察觉不到太多变化,可此刻恢复了一层修为,他反而能感觉到生机的流逝。
就好比他手中握着一株青草,原本青翠欲滴,可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发黄,枯萎——
这种感觉,绝对不好受。
可是司玉幽却表现的很淡然,他将腰间那块鸳鸯双鱼佩取下,放在雪地上,墨色与雪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俯身将欢颜抱起,往妙华境深处走去。
阳光下,那墨色玉佩熠熠生辉,形成了一个鲜明的记号。
外面三个月,妙华境一个月,到时间出去时,他要依靠这玉佩记号才能寻得出路。
至于为何不停留在原地等候一个月,司玉幽却是不敢。因为通天师祖曾透露过一些妙华境的秘密,那便是这里面诡谲非常,千万不要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否则很可能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
就在司玉幽抱着欢颜离开不到一刻钟,那玉佩所在之地便出现了一道红色的身影,宛如血液一般刺目。看不清是什么形状,只觉得隐约像个人形。
那红色身影在原地停留片刻后,便直直的朝着司玉幽离去的方向追去。
司玉幽抱着欢颜往前走,心中思量着该如何保住欢颜的灵魂不散。其实欢颜受了这许多噬灵鞭,虽伤及灵魂,但也不至于到灵魂溃散的程度。
但不知为何,她的灵魂会这般脆弱,竟是隐隐要破碎。
这让司玉幽心中焦急不已。
他试过用灵力去温养她的灵魂,但欢颜的体质异于常人,或许用本命元气可以修复一二,但他如今的身体情况,根本无法支撑他调动本命元气所耗,所以他才会一筹莫展。
阳光越发的明媚刺眼,地上的白雪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
就在司玉幽思量之际,一只红色的手轻轻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有一道非常阴冷的气息突然攀上了他的身体,那种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司玉幽双眸一凌,一个青云决便出现在了另一边,转身看着适才他所站之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的身影,身形面容模糊得很,只能隐约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
“什么人!”司玉幽的灵觉厉害非常,能感觉出这红色的身影来源于人体,莫非这妙华境内潜藏了这等可离魂出体的高人?
那红色的身影歪了歪头,似在打量司玉幽,目光最后落在了欢颜的身上。
司玉幽明显能感觉到那红色身影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一瞬间,他便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司玉幽眉头一皱,再次使出青云决,出现在了数十米外,疑惑的看着那道红色身影。他扑了个空,似乎有些恼怒,旋即看向司玉幽,张开了嘴,低吼了一声。
奇怪的是,司玉幽并没听到任何声音,却觉得脑袋一沉,思维顿时迟钝了一下。
这时候,那红色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竟是伸手要将欢颜抢去。
司玉幽猛的惊醒,二话不说,一道剑诀打出,正好落在红色身影的胸口。他倒飞而回,躺在地上不住的颤抖,但还有些不甘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欢颜的身体。
这是为何!
这红色身影并不厉害,而且目标一直是欢颜,莫非——
司玉幽紧盯着他观察了一会,总算看出了端倪!这红色的身影应该是一具失去了柔体的孤魂,但身前应该修为极为强大,否则也不会在肉身损毁后,留下这如同生命力一般的灵魂。
而他盯上欢颜的唯一可能便是,欢颜就要散魂了!
欢颜体内具有多种神秘的力量,她若是散魂,肉身将会继续保有这样的力量,若是这孤魂能夺舍了欢颜的肉身,那么——他便能重生为人,而且可以再次修炼!
想通这一点,司玉幽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怒视着那红色身影道:“她是我的弟子,你若想夺舍,我拼尽一切也会让你灰飞烟灭!”
那红色身影张嘴低吼了一声,似不死心。
司玉幽没有再废话,单手结了一个术,指尖一缕青色的火焰跳跃。
那红色身影顿时怕了,冲着他连连作揖,然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走了吗?
司玉幽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抱着欢颜离去。其实他不是没想过灭掉那红色孤魂,原因有二,其一,他不想造无端杀孽,这红色孤魂也是可怜之人,必定是多年前便陨落在妙华境内,凭着一股执念留存下来的孤魂,实属不易,他若没真做坏事,他是无法真的对他出手的。
其二,便是他如今的修为,那青色火焰看起来可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威力不如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说不定非但不能灭杀了那孤魂,还会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更惹是非。
总之,如今他和欢颜都是如履薄冰,必须小心翼翼。
欢颜并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她仍然在一步步朝着前方的光亮处走去,耳畔隐隐有一道声音在呼唤着她:“走吧,别怕,往前走——”
“那里是你最终的归宿——”
“寻找那道光,你就会成为真实的你——”
欢颜微微动摇,脚步也更加快了些,那道光就在眼前,但她却始终触碰不到。
找到那道光!
她要做真正的自己!
她像是被控制了一样,一步又一步——
司玉幽忽然察觉到欢颜的灵魂发生了变化,竟在颤动,散魂之势越加强烈。
他面色微变,却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必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想办法修复欢颜的灵魂,若实在无法,少不得要用上禁术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四下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根本没有任何栖身之所。
他心急如焚,忍不住低声道:“欢颜,撑住,为师一定会救你。”
“听到了吗?欢颜——”
白雾中,欢颜的脚步突然顿住,她迷茫的看着前方,耳畔回响着的是熟悉的声音。
她的眸光开始颤动,听到那声音时,她好像隐隐要醒过来一般,可是那如同魔音一般的召唤再度响起:“别犹豫,往前走——”
“很快,你便可以解脱,很快——”
“那道光就在你的前方,伸出手——”
“触碰它——”
欢颜眼底划过挣扎,最终她还是再度陷入迷茫,机械的迈步朝前走去。
而此时的司玉幽顾不上灵力的耗损,御着青鸾剑低空飞行,半个时辰后,终于让他发现了不一样的景色。那是一片雪白的树林,与天地融为一色,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司玉幽略微一凝神,便朝着那树林飞去。
他落在了一颗巨大的树前,抬头看了看那树冠,遮天蔽日,纯白如雪,叶片圆润至极,竟有一种道蕴在其中。
妙华境内,竟有这样的地方!
他曾听师尊说过,妙华境乃是上古神阵,里面的一切都是阵法所凝,而这世间共有十座上古神阵,皆在极为隐秘的地方。这些神阵各不相同,有主杀伐,主气运,主生长等等,而这妙华境拥有的能力便是“净化”。
何为净化,便是将世间一切污秽统统祛除,包括污秽之心,污秽之魂,甚至是污秽的念头。
而司玉幽在进入到妙华境中时,除了些许压迫,竟是没有任何别的感觉,足以证明他有一棵极为纯净的灵魂。而欢颜则正好相反!
白长老是对的,妙华境的确可以检验出欢颜到底是人还是魔!
她昏迷着,浑然不知自己已在妙华境中,意识中只有那道光,和那充满魔力的声音!
她更不知道,这充满魔力的声音就是她自己的声音,那一声声催促,便是她心底的渴望!
她压抑了多年,渴望能够正大光明的站在世人面前,可是同时又担忧又惧怕,不被世人所接受!她是矛盾的,所以她一直都在挣扎,甚至连流泪都不敢当着人的面。
她的秘密太多,永远不能摆在明面上。
她体内不仅有极阴极阳,而且还是混沌之气,若是被世人知晓,她必将成为修士眼中的奇珍异兽,欲要群起而分之。
她体内有魔族的血脉,情绪激动至极时便会自动魔化,同时失去理智,这也是她最大的秘密,若是被世人知晓,她又会称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且,她体内还有极为珍贵的天凤血脉!
她其实不太明白这血脉究竟有多高贵,但是她却是明白,若是有朝一日,这是秘密公诸于世,她必定会死于非命!
但她怕的不是这些,怕的是因为这些秘密,而无法继续留在师尊身边。
她不想成为师尊的负担!
可是她又想直面自己的感情,永远的告诉师尊她的想法!
可是,这也只是想想罢了!她永远都在压抑,在隐瞒,在演戏,自我欺骗!但纸是包不住火的,终于,在妙华境中,她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妙华境中的煌煌天威也瞬间洞察了她的情况。
只等着她彻底放开束缚,苏醒的那一刻,便是她被“净化”的时刻。
司玉幽将欢颜放在树下,轻轻将她凌乱的发丝拂在而后,思量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动用师尊咱三嘱咐他绝对不可以用的禁术——禁灵术。
他让欢颜盘膝做好,然后同样盘膝在她对面,在此之前,还特地布下了一道防御结界和隐匿结界,确保在施术的时候,不会遇到危险。
凝息打坐足足一个时辰,司玉幽才睁开眼,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捏了剑诀,右手食指轻轻点在欢颜的眉心,然后低声念起了一串极为繁复的咒语。
迷茫中,欢颜好像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身后却空无一物,她微微蹙眉,竟是不愿再继续走下去了。
她在等待,等一个她等了许久的人。
这时候,重华宫刑堂暗室内,君不夜被带了出来。
他仅仅被关了一日,身上红色的衣袍破损了许多,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他的面色很难看,惨白无血色,显然也是灵魂受创严重至极。
但他却比欢颜幸运多了,虽然受了重创,却没有散魂的迹象,再加上苏寒送来了丹药给他温养灵魂,眼下只是极度疲惫和虚弱。
打开暗室门的是苏寒,他一改往日的高傲,脸上带着勉强的笑:“不夜师弟,师尊让你去见他。”
君不夜没有理会他,抬脚就往外走。
他心里隐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发生,可是他却又摸不着头绪,思索了许多,在想到欢颜之时,心跳猛的漏了一拍,然后疯狂加速。
莫非,是欢颜出事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打算见过师尊之后,立刻便去玉竹峰一探究竟。
他刚走出暗室大门,便看到了一身白衣的白若芙,她面上噙着笑,温柔的望着他。
暗室内漆黑一片,他的眼神尚未适应光明,还有些空洞,脚步微微顿了顿之后,然后继续朝前走,竟仿佛是没有看到白若芙一般。
白若芙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也不在意,自顾自跟上他,笑着道:“看来一百噬灵鞭并不能把不夜师弟怎么样,倒是这暗室,让师弟吃了不少苦头吧。”
她知道君不夜怕黑,并有着极为严重的夜盲症,此刻为了缓和气氛,便以这个打趣。
君不夜随意应了一声,强烈的疲惫让他不愿多说,出了刑堂便往正殿走去。
白若芙微微蹙眉,紧跟着他道:“不夜师弟,其实我爹他并不是真心想罚你,只是想磨磨你的性子!你也知道,我爹他是最疼你的,他也只是一时气恼你跟着宁欢颜去了蛮荒,私自出山可不是小事,你得体谅他的一片苦心。”
君不夜依然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白若芙咬咬唇,又道:“一会,我爹他——可能会跟你商讨一些事情,你——全凭本心做决定便是,我——等你的答复。”说罢,她停下了脚步,深深看了一眼君不夜,转身走了。
这是闹的哪一出?
君不夜没有心思理会白若芙,径直去了正殿。
白长老已经等候了许久,见到君不夜后,他略一打量,便微微点头道:“还好,伤的不重。”
君不夜行礼之后,淡淡道:“师尊有何吩咐?”
白长老此刻心中极度不安,司玉幽入了妙华境一事让他始终无法平静,再加上强行开始封印,损耗了他太多修为,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疲惫的靠着椅背,一手扶着额头,一手轻轻敲着扶手,缓声道:“这一次你私自下山,与那宁欢颜为伍,一百噬灵鞭便是小惩大诫,日后你须得记得,交友要交两扇之辈,也莫要再将门规是为儿戏,不得准许,不可私自再下山了。”
“这一次,全靠若芙给你求情,你可得好好谢谢她。”
君不夜微微垂眸,低声道:“弟子知道了。”
他的态度很冷淡,也很高傲,白长老不禁摇头。原本,他是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讨论这件事,可是一想到女儿那期待的神情,再想想君不夜和那宁欢颜的交情,他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安。
师尊回来时,一番责罚必定少不了,但师尊一向是疼爱若芙的,若是有若芙的喜事冲一冲,说不定——
这才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现在的白长老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他知道妙华境的玄妙,只想着是人便有恶念,贪念,欲念——即便是司玉幽也一样,他进了妙华境,说不定——根本就不能活着出来!
但凡能让师尊稍微消火的底牌,他都要用出,不然他的下场——
君不夜不知道白长老心中所想,只微微垂眸,心中却是担忧欢颜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白长老忽然出声道:“当日我将你救下,收为弟子,便将你当成了自己半个儿子!如今,我打算让你我关系更近一步,你看怎么样?”
君不夜的思绪被打断,他茫然的抬头看向白长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他如此神情,白长老微微一笑道:“若芙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对你那是痴心一片!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不如找个良辰吉日,将喜事办了。”
“日后,你便是我梅宫未来的长老,甚至,是掌门的候选人!你意下如何?”
好大一张饼!
白长老自问没有人能躲过这张饼的you惑!未来的重华宫掌门!纵然君不夜再高傲,也无法拒绝吧!
可是,他想错了!
只见君不夜微微蹙眉,摇头道:“弟子从未想过婚配之事,不能耽误了白师姐,此事,还是作罢吧。”
白长老怔住,还未来得及说话,在门外偷听了许久的白若芙忽然冲了进来,红着眼眶,指着君不夜,颤声道:“你——你以为谁非嫁你不可吗?若不是我爹撮合,谁能看上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天资再高又怎么样!我白若芙嫁谁也不嫁你!”
君不夜神情一直淡淡的,看着白若芙哭泣叫骂的样子,轻声道:“师姐,是师弟配不上你。”
白若芙一怔,眼泪却是落的更凶了,她抽泣道:“君不夜!你给我记住!”然后便转身跑了出去。
白若芙的心,其实君不夜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来没想过要接受。
白长老蹙着眉头看着这一幕,原本欲呵斥君不夜,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良久,他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此事——当我从未提过,你回去养伤吧。”
君不夜躬身行礼,转身就走。
白长老不由得摇头,看来这一步棋是走不下去了!
得想点其他的法子!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