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后的夏侯炽没能如愿。他没有哭够本，也没能第一时间回去把夏侯骁的画卖掉，但他收获了住在宫中的特权。
马车不快不慢地行进，夏侯朝的情绪看起来也不上不下的，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差。
寇韫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但他始终没有察觉。以前，即便是用眼角余光匆匆瞥一眼他的后背，不出片刻，也定会被他发现。
有时候她都怀疑，这人身上长的全是眼睛。
帘子翻起，她将视线探出。
人间烟火落于眼中。
金乌西坠，街上的喧嚣半分不减。商贩完成了轮值交替，部分白日见过的面孔早已归家，手脚快的，已经吃上了家中热气腾腾的饭菜。
晚间当值的小贩自然是吃过了，有个别的脸上还挂了些油腻子，经邻边摊铺的提醒，憨笑着用肩膀头子上的衣料擦掉，又投入忙碌之中。
于这些人而言，忙碌是天大的好事。
有的忙活，就有的钱赚，有了钱赚，便能给媳妇买根可能不咋值钱的簪子，也能让她开心好几天；或者给自己添点茶叶，闲时坐在树底下乘凉来上一口，便是人间乐事；再就是给孩子买两根糖葫芦，或是一袋糖果子，亦能收到欢喜的笑脸，有时还会获得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女娃还未及身旁母亲的腰部高度，小手扯着母亲的衣袖就往插满糖葫芦串儿的草靶子一顿跑。
“慢点儿。”母亲的声音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声音。
卖糖葫芦是个定不下来的活计，总是走走停停，一天下来，整个城都能跑遍。长久下去，哪家酒楼添了新菜，哪家成衣铺子置了新布，皆澈底澄清。
糖葫芦老板相貌敦厚，皮肤黝黑。脸上打理得很干净，衣服也整洁无瑕，就算长时间在外行走，亦不受任何影响。
他一看就很喜欢那小女娃，征求过女娃母亲同意后，将并不脏污的手在肩上反复擦拭，才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那女娃也不怕生人，仰着小脸直冲着他笑。
笑得糖葫芦老板心花怒放，连女娃母亲递过来的铜板都不接了，“你家娃娃可忒讨喜，这糖葫芦就当是俺送的。”
女娃的母亲当然不干，非得往老板怀里塞。在大街上，两人推来让去，引得众人瞩目。
小姑娘眼珠一晃，瞅准了时机把铜板往老板裤腰一塞，撒丫子就跑，完了还不忘说一句，“谢谢叔叔。”
孩子像放烟花一样，咻一下就蹿出去了，母亲只能颔首道声抱歉，便急忙跟了上去。
寇韫将目光和心绪一同收了回来。她方才，想通了一个很久以前搁下的问题。
某位还在神游太虚。
寇韫清了清嗓子，学着他将左手搭在右手腕间摩挲，“阿朝，我想吃糖葫芦了。”
什么仙境幻境，统统都留不住夏侯朝，因为他眼前便是天地间至美的桃源境。
“你......叫我什么？”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此刻脸上没什么表情，除了眨眼之际泄露出来的一丁点狡黠。
“你应该关注的是后头那句。”
那一点狡黠跃上她浓密微翘的睫毛，如同蝴蝶落于花枝，枝丫随着蝴蝶翅膀的扇动轻轻摇晃，带着他的心也微微颤动。
“半夏，停车。”夏侯朝的反应向来挺快，今天却是慢了不止一拍，约莫那不止一拍是快在了他的心跳上。
“吁。”半夏勒紧缰绳，将马叫停。推门伸了个头过来问，“王爷，怎么了？”
“推我下去。”
“啊？好。”
“你下去做什么？”半夏没说什么，倒是轮到寇韫不解了。
夏侯朝搓着指节，耳垂似乎有被外头夕阳染红的趋势，“买糖葫芦。”
寇韫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来一丝局促，不禁弯了嘴角。
“这种小事，半夏去就行。街上人多，王爷还是别下去了。”
半夏方才的注意力在街边的糖炒栗子上，并没有刻意去听里头讲话，当然不知道自家王爷为何突发奇想要自己下去买糖葫芦。
就连夏侯朝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有些迷糊，想来应当是夕阳晒的。
寇韫适时朝着半夏道，“去吧，四串。你若是想吃，也给自己买。”
“那倒不用，属下不爱吃那个。”他摇了摇头，眼神下意识往栗子摊飘去。
寇韫会意，“那再买包炒栗子。”
半夏果然笑开了，“好嘞！”
车门关上，也将夕阳锁在了车里，锁在夏侯朝的耳朵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寇韫开始装傻，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眼中忽闪的精光暴露了她。
“你听见了。”是陈述的语气。
刹那间，夏侯朝的耳朵从下往上红了个透，看上去，已经能和即将落入手中的糖葫芦一较高下了。
“你，听到了多少？”
难道她那晚是装醉？可，模样挺真的啊。
“嗯......倒是也没有完全听进去。”
寇韫早就习惯了他这个动不动就爱脸红耳朵红的毛病，但架不住她乐意看，存心顿了一下，看着他稍微松了口气，她又扬起眉梢，“可以说是一字不落吧。”
和他说的差不多，她其实只是为了发泄。
本来她喝多了的习惯是倒头就睡，但记忆中，她也没怎么醉过。本不该做出那般行为，可那晚一见到他，她便无法克制自己喷薄而出的倾诉欲望。
听着他那般温柔的嗓音，更是控制不住藏匿许久的眼泪，他的一句“我在这儿”，瞬间就打开了闸门上已然生了锈的锁，那泪水便冲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哭完她就清醒了。这人在她睡觉时，唠叨了好长时间。在她快要忍不住起身一掌给他敲晕的时候，他又耍了一回流氓，完事便撒腿溜之大吉。
至于他后边抄了一晚上金刚经的事，她自然也知道。
糖葫芦的糖衣穿歪了，套在了夏侯朝的头上。
现在的他就像一颗硕大的鲜红山楂果，上边淋上一圈甜到发腻的糖浆。冷却后，在外表形成了一层清脆的糖衣，正是他如今这副僵硬的模样。
寇韫觉着，此时要是咬上一口，应当不会比糖葫芦的口感差。
这个想法一出，给她自己吓一跳，赶紧将神魂喊了回来。正打算继续说，半夏便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