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声中的真相
层岩巨渊的深层,是连时光都畏惧涉足的遗忘之地。在这里,光线仿佛被厚重的岩层与更沉重的历史吸吮殆尽,只余下地脉断续幽微的荧光,勉强涂抹在嶙峋怪石的轮廓上,映照出无数扭曲、沉默的鬼影。空气凝滞而涩重,混杂着亿万年前沉积的矿尘、岩石风化的颗粒,以及某种更深邃、更接近“世界伤疤”本身散发的古老衰亡气息。每一步踏出,靴底与碎石的细微摩擦声都在空洞的寂静里被放大,旋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仿佛这片领域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正在缓慢呼吸的庞然巨物,正冷漠地注视着误入其脏腑的不速之客。
在这片万古死寂中,唯有戴因斯雷布臂弯里那团银灰色的温暖,散发着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的生命力。布偶猫“昔知”将自己彻底摊成了一张柔软丰厚的猫饼,紧贴着戴因的胸膛,喉咙里发出平稳而持续的“呼噜噜”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坚韧的心脏,在这片绝望的画卷中央规律地搏动,成为黑暗中唯一可触摸的、带着体温的坐标。戴因那总是覆着一层冰霜的侧脸,在怀中这小生灵呼出的温热气息和那令人安心的震动频率里,似乎也微妙地柔和了紧绷的线条。他修长的手指,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一下下梳理着昔知颈后格外蓬松柔软的毛发,动作精准而克制,仿佛这重复的、简单的触感,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仅存的、可靠的连接点之一。
派蒙好不容易从“涣涣猫和戴因成了一伙”的巨大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小的脑袋像个被风吹动的蒲公英,不安分地左右转动,试图从这压抑的环境里捕捉到任何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很快,她就被不远处岩壁下一些简陋得近乎原始的痕迹吸引了——几块勉强能看出排列意图的石块,角落里堆积的干燥苔藓碎片,地面上模糊的、非人的足迹。
“这边……有一些丘丘人生活的痕迹,”她小心翼翼地飞近了些,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会是委托里提到的那些丘丘人吗?”
戴因斯雷布甚至没有抬起眼帘,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沉浸在手底那片丝绸般顺滑的皮毛触感中。“委托?”他的声音低沉,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涟漪,却直沉底处,“说起来,你们还没告诉我…为何会出现在这片不应有生者踏足的土地。寻常的旅行者,可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涉足层岩巨渊如此深幽的腹腔。”
“我们是接到冒险家协会的委托,”派蒙立刻挺起小胸膛,试图让解释听起来更正式些,“来调查层岩巨渊内丘丘人反常聚集的事件的!”她摊开小手,语气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期待与面对未知的不安交织的复杂情绪,“从上面一路探索下来,好不容易,终于在这里发现了比较清晰的线索…”
“你们想要答案?”戴因终于抬眸,那只独有的鎏金色眼瞳,在幽暗的地脉光晕中,像一块淬炼过的、冰冷的琥珀,缓缓转向荧和派蒙。
“欸?听这口气,戴因你知道些什么吗?”派蒙立刻像被磁石吸引般凑近了几分,脸上写满了无法抑制的好奇。
“碰巧知道。”
一直沉默观察着四周环境、以及戴因与猫之间微妙互动的荧,此时开口了,她的目光锐利,像擦亮的刀锋:“这一路下来,我并未察觉明显的异常。”
戴因的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搔刮着昔知的下巴,猫猫舒服得仰起头,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亮了,甚至带着点撒娇的颤音。他的语气却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你们无法察觉异样,也情有可原。此地的怪异,并非源于增添了何物,恰恰在于…它‘削弱’了某种始终存在的东西。”他略微停顿,仿佛在调动某种内在的感知,去确认那无形无质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存在,“…这里的环境,正在奇异地削弱「诅咒」的效果。”
“诅咒!”派蒙惊得几乎跳起来,小手捂住嘴,“我记得!之前你提到过,作为坎瑞亚的遗民,你身中不死诅咒什么的…”
“几百个春秋轮回,诅咒带来的苦痛从未有一刻放过我,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戴因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波澜,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重量,却比任何凄厉的控诉都更令人窒息,“然而,踏入此地,这副承载着罪罚与永恒的躯壳,却罕见地感到了片刻的…喘息。”他微微阖上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是在全身心地感受这奢侈的、短暂的安宁,“此时此刻,我的身体,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我表达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意愿——「留下来」。”
他怀中的昔知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沉重。原本慵懒瘫软的小身体动了动,她抬起那张精致得像玩偶的脸,异色的双瞳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光,然后,用自己的脸颊和耳朵,轻轻地、反复地蹭着戴因那只抚弄她下巴的手腕。那是一个无声的、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笨拙与纯粹的安慰,试图用自己有限的温暖,去熨帖那无限漫长的冰冷。
“削弱诅咒…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近乎仁慈的效果呢?”派蒙追问道,小小的脸上充满了不解。
“这也正是我想要查明的核心。”戴因重新睁开眼,鎏金的瞳孔里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审视,“不过,据我所掌握的信息,即便是穷尽目前深渊教团的技术,也尚未能实现类似的效果。”
荧若有所思,目光扫过那些丘丘人遗留的痕迹:“也就是说…”
“嗯。”戴因的视线也随之落在那片简陋的栖息地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残酷的怜悯,“你们可知,丘丘人为何都执着于佩戴面具?”
“我…有所了解。”荧的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因为它们都在拼命回避着自己如今的面貌,恐惧着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戴因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陈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定律,“毕竟,那扭曲的形貌,与它们记忆深处那个属于‘人’的自我相比,太过丑陋,也…太过绝望了。”
“果然,丘丘人也是…”荧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所谓的不死诅咒,其实…”戴因继续说着,那平稳的语调下,是洞悉了漫长悲剧后的麻木,“…也并非你们所理解的、永恒的「不死」。”
“难道…还有逆转的机会吗?”派蒙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怯生生地问。
“不。”戴因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而是在更为残酷的「磨损」之力下,灵魂与肉体依旧会被无情地消磨、耗尽,哪怕最终并非以传统的「死亡」这一形式呈现。”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无数在时间长河中挣扎、最终迷失形骸的同胞,“当那些丘丘人模糊地意识到,‘自我’的终结即将来临,它们似乎会遵循某种残存的本能,去寻找一个安静的、黑暗的角落,独自与持续了数百年的苦痛做最后的…道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昔知柔软温暖的颈毛间穿梭,仿佛在汲取某种对抗这沉重真相的微小力量。“而此地,这片能够奇迹般削弱诅咒效力、让痛苦得以暂缓的区域,对它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灵柩了吧。”
“居然…会是这样…”派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消化的悲伤和茫然,小小的肩膀也垮了下来。
就在这时,戴因抚猫的动作骤然停顿。他手臂的肌肉在瞬间绷紧,散发出猎豹般的警觉。原本放松地瘫在他怀里的昔知也立刻抬起了头,银灰色的耳朵像两个精准的雷达,倏地转向左侧的黑暗深处,异色瞳中的慵懒惬意瞬间被野性的锐利所取代。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明确警告意味的低呜,身体也微微弓起,不再是全然放松的状态。
“闲聊到此为止。”戴因的声音瞬间结冰,降至冰点,“警戒!”
“怎么、怎么了!”派蒙吓得一哆嗦,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迅速躲到了荧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敌袭。”戴因言简意赅,已然起身,左手依旧稳稳地抱着昔知,将她护在怀中最安全的位置,右手则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战斗在下一秒毫无预兆地爆发。数名身着漆黑铠甲、身形高大、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骑士,如同从阴影本身凝结而成,无声无息地浮现。他们的攻击疯狂而毫无章法,剑刃挥舞间只有毁灭的意图,仿佛早已舍弃了理智,只剩下战斗与破坏的本能。
(击败黑蛇骑士后)
“刚才那些是…”派蒙惊魂未定,拍着小胸脯,“为什么忽然就袭击我们啊?”
“‘黑蛇骑士’,”戴因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坚硬的冷涩,“他们曾隶属于坎瑞亚引以为傲的宫廷卫队。”
“等等!宫廷卫队…”派蒙震惊地看向戴因,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那他们…他们曾经是你的下属吗!?”
“曾经是。”戴因的承认干脆而残酷,没有任何修饰,“可看看他们如今的模样吧。那周身萦绕的、挥之不去的强烈诅咒气息,以及这完全舍弃了所有荣耀与章法的战斗方式…”
“…他们已经彻底沦为深渊的爪牙了吗?”派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这物是人非的悲剧。
戴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先前进吧。”他最终说道,迈开了脚步。
“啊,戴因…”派蒙飞在他身侧,似乎想说出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嗯?”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在更远处一片浓郁的阴影里,竟还伫立着一名黑蛇骑士。他并未像同伴一样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厚重的面甲朝向戴因斯雷布的方向,那空洞的眼窟后,似乎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昔日长官的身上。
“……漏了一个么…”戴因低语,握剑的手再次收紧。
那名黑蛇骑士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地 “……” 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黑色雕塑。
“等等,”戴因似乎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异常,抬手阻止了准备上前战斗的荧,“你们先退后,他…似乎有所不同…”
然而,下一秒,不等他们做出更多反应,那名黑蛇骑士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又像是被风吹散的幻影,悄然无声地 “消失了”。
“怎么回事,那个黑蛇骑士!”派蒙飞高了些,焦急地四处张望,“他刚才明明就在那里!难道…他是有话想说吗?”
戴因站在原地,眉头紧锁,鎏金的独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与深深的疑虑。(怎么会…没有「那个东西」的维系,如何能在长达五百年的诅咒折磨中,依旧保持住一丝自我意识…)(还有…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莫名熟悉的气息…究竟…)
荧走到他身边,目光同样投向骑士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或许,他认出了你。”
“在如此绝望、足以碾碎一切的灾变之中,本不应该诞生这种奇迹才对…”戴因摇了摇头,仿佛想将那不切实际的、带着微弱火花的猜想彻底甩开,“…暂且,就当是一次意外的巧合吧。”他重新迈开脚步,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我们继续前进,目标,是那座倒悬的「城市」。”
一行人沿着崎岖的路径,终于抵达那座违背常理、倒悬于巨大空腔中的神秘城市的入口附近。一股无形的、带着微弱排斥感的力量屏障,如同透明的墙壁,阻挡了前行的去路。
“好像有股奇怪的力量包围着这座城市,没法继续前进了。”派蒙绕着屏障飞了一圈,小手试探性地戳了戳那无形的墙壁,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按理说,附近应该有什么机关或者印记之类的吧?旅行者,看来又到了我们发挥探索遗迹本领的时候了!”
荧点了点头,目光已经开始锐利地扫视周围的环境,寻找任何可能隐藏的线索:“看来,又是熟悉的解谜环节了。”
然而,一直抱着猫沉默旁观的戴因斯雷布,却在此刻上前一步。
“不必浪费时间。”
他的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源于绝对了解的笃定。只见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尖并未凝聚多么炫目的光芒,只是悄然流转起一丝与屏障同源、却更为凝练、更为深邃幽暗的力量。他将指尖轻轻按在那无形的壁障之上,动作随意得像是推开一扇虚掩的门。下一刻,那困扰着荧和派蒙的坚韧屏障,在他面前竟如同遭遇烈阳的薄冰,又像是被戳破的泡沫,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便无声地瓦解、消散,露出了其后通往倒悬城市的、幽深莫测的路径。
昔知在他怀里轻轻“咪呜”了一声,异色瞳好奇地望向前方豁然开朗的通道,尾巴尖优雅地卷了一个小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