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从前皇后倒台的时候开始，宁煜心中便有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隔阂。
或许，是从宁煜身子每日愈下，而太医院却束手无策，让他愈发不能完全掌控自己拥有的权势开始，他疑心是沈清婉刻意拖垮他的身子，毕竟，宋清辞是她的人。
又或许，是从宫内宫外慢慢流传开的皇后与池浅的流言蜚语开始。他也知道这流言拱火拱的蹊跷，或许是后宫里的哪个女人为了争宠使的手段，可心中那根刺，却怎么拔也拔不出。
直至此刻宁煜才恍然惊觉，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和沈清婉面对面开诚布公的好好沟通过了。
夫妻间的感情，慢慢被这些猜忌、防备、憎恨，一点一点的消磨殆尽。
他与婉儿，早就回不去了。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到底，沈清婉没有回答他自己是否有过真心。
宁煜知道，沉默，往往就是答案。
“外面仿佛有女人哭。”
静默了片刻，宁煜开口。
沈清婉声音冷漠：
“皇上沉疴难治，眼瞧着不大好，后宫里的女人，总归是要来哭一哭。
否则，若是连皇上的女人都不在乎皇上的死活，只怕传出去难听。”
宁煜垂下头，声音有些低：
“她们……”
沈清婉却知道他要问什么，摇了摇头：
“她们自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本宫传了懿旨说皇上身子不大好，她们才会赶过来。
哭的这样凄惨，却不是为你，而是哭自己今后的迷茫。
皇上撒手而去自是自在，她们，却要继续留在这牢笼里面对自己未知的未来。
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若不是皇上龙驭归天，她们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自己的胸腔中被挖出来。”
面对沈清婉的嘲讽，宁煜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辩解。
他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宁煜早已无力回天。
也好，他这条命，原本在金幽月下毒的那一年就该终结了。
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上天仁慈。
他认命的闭了闭眼。
沈清婉抿了抿唇，直起身子，对身后示意。
方进忠连忙端上酒壶和一只金杯。
宁煜苦笑了一声：
“毒酒。婉儿的心还是那样细。”
沈清婉声音有些轻：
“皇上身子一直不适，拖了这么多年，毒，或许更适合你。
群臣那边，交代起来，也更好听些，不至于损毁皇上的颜面。”
她亲自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
“这是高句丽进贡的葡萄酒，皇上之前最喜欢的。”
宁煜艰难的扯了扯唇角：
“高句丽……呵……朕的碗儿真是成长的不错，一丝破绽也不留。
金幽月……朕真的恨啊……”
他颤抖着手接过酒杯：
“朕再问你一句，太子可知此事？”
“乾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永远不需要知道。”沈清婉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太子对他的父皇，一向敬仰，从无异心。”
听罢，宁煜长叹一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大殿中的烛火跳了跳，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宁煜抬眸看向沈清婉。
早已失去光亮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懊悔、失落、以及缱绻的深情。
沈清婉回望着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
宁煜艰难的向她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脸。
但是沈清婉没有弯下腰，也没有凑近他。
宁煜只好退而求其次，拉住了她的手。
沈清婉没有甩开，就那样看着他，由着他拽着。
“婉儿……”慢慢摩挲了片刻，宁煜忽然开口。
只是他强忍着内脏传来的如同搅碎般的痛意，声音有些颤抖：
“呵，朕这一生，其实从来就没有过安稳的时候。坐在这龙椅上，朕杀过忠臣，信过奸佞，对百姓算不得仁君，对孩子们也算不得慈父……”
他咳了两声，唇角溢出一丝血沫：
“可朕对婉儿，是有过真心的。”
沈清婉眸色暗了一瞬，没有出声。
宁煜毫不在意的抬手用袖子将唇角的血抹去，继续说道：
“你总怪朕防备着你，怪朕没有好好护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眼神却添了一丝光亮，不知是心中所感影响到了表象还是回光返照。
“可朕是天子，皇家无情，这龙椅，是多少血泪铸造而成的。朕是害怕。
你瞧瞧太后，瞧瞧前皇后，瞧瞧俪妃。哪一个是省心的？
她们的母家得了势，便想辖制朕，想左右朕，可朕是皇帝！岂能甘心做那些乱臣贼子的傀儡！？”
宁煜自嘲的笑了笑：
“甚至到最后，你跟朕说，太后都不是朕的生母……”
他叹息了一声。
“多少年，朕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清理干净。
朕是真的怕啊……朕怕你母家日益强势，怕你越来越有了主意，朕怕重蹈覆辙……
婉儿，朕……答应护着你的时候，是真心的……朕真的想许你一世平安荣华……
可是，朕没有做到……”
看着沈清婉脸上的一丝动容，宁煜眼中有了释然：
“别怕……最起码……池浅会护着你，他手中有兵权，想来……
还有老七……老七……”
想到自己这个弟弟，他闭了闭眼。
其实，对于宁川的才干，他心中是有着嫉妒的。
父皇和母后都那样喜欢他……
可是，最终是他做了皇位，所以，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连命都要没了，更是不重要了……
那些心中的纠结与隐秘在深处的期盼，都不重要了……
“婉儿……如此也好，朕真的好累啊。
这江山，交给太子，交给你……朕放心……
婉儿，下辈子，我们都不要进这帝王家，我们……做对普通的夫妻好不好？
我会护着你，好好爱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唇角再次溢出一汩汩黑血，他却再没有力气伸手去擦。
宁煜的身子顺着椅子慢慢滑落。
宁煜只觉得自己周遭缓缓的变得漆黑一片。
浑浆浆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挣扎，想找到沈清婉，却没有力气。他动不了。
宁煜突然心中有一丝害怕。但是恐惧中他知道，自己就要解脱了，又涌起一丝释然。
忽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手心一片温热，是紧紧被握住了。
他知道，是沈清婉。
或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愿意原谅他了……
心中带着无比的满足。
漆黑混沌中，宁煜用尽最后的力气突然改了口：
“不……婉儿，下辈子……别再遇到朕了……
朕不配……
你……值得遇到一个真心爱护你的人……”
宁煜彻底的闭上了眼睛。
沈清婉在宁煜彻底没有了呼吸的时候，才垂下眼眸又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了看这个与她朝夕相伴了那么多年的人。
她抬手，轻轻擦掉了眼角垂下来的一滴泪。
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道：
“或许，曾经有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