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万纵看向对面那个红袍老者，如今对方红袍尽碎，带着朱红色鳞片的强壮身躯也暴露在外。
国师。
这是一个很玄乎的称呼。
与丞相不同，与公公不同，国师的成因，往往带着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望断古今，大大小小的国家中，国师都是修行者。而且在百姓的眼中，国师似乎总能和“仙丹”“长生不老”凑到一起去。
江南的国师，是宁万纵眼前这位红袍老者。
上一任国师，似乎也是他。
这百年之间，江南是否换过国师？
这一点，身为当今皇帝的李南归似乎最清楚。
“很久之前，世界还处于鸿蒙之初，天地混沌，草木寥落。人类刚刚诞生，一切处于原始阶段。有的人为了生存，不断地强健体魄；有的人误打误撞，借着自身慧根走上了修行路。也正是在这时，世界的另一面，有一条龙出现了。”
红袍老者，哦不，狻猊，冷眼看着缓慢开口的那个瞎子，破碎的红袍在他周身围绕，仿佛有无数气流托着，不让那些碎块落地。
宁万纵拨开雾气，一段很久远的故事被他娓娓道来。
“有光就有暗，有水就有火，没人知道那条龙是怎么诞生的，就像没人知道人类是怎么诞生的一样。”
李南归面色凝重，仔细地听着那个他已经听了第二遍的故事。
“那条龙生活在人间的背面，不为人所知。他餐霞饮露，吸取天地精气，当人类摸索到了世间四个玄妙境界的同时，那条龙也在天地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隅境地。”
“人多了，就有了家，有了家，自然就渐渐有了国。弱小的人类们为了保护自己避免自然与野兽的侵袭，形成了族群，族群再经过数百年的发展，诞生出了国家。大抵也是在那个时候，那条龙徐徐接触到了天穹的最顶端。”
“那是人间最高处。”
“有的普通人在巧中更巧的时机了解到了那条龙的踪迹，龙的形象逐渐出现在了人族的图腾，而那四爪的长虫，往往代表着祥瑞。”
“也许在那时，就有人族的大宗师悄无声息中摸索到了天的真意，也见到了传说中的真龙。可与神话中不同，真正的龙，爪间云彩并不代表着祥瑞。”
“而是杀戮。”
灯火辉煌的皇宫，此刻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
那位人间帝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湿了后背。
那夜后花园中，那位与他同姓的帝王，在提及这一件秘史时，满面尽是惊恐。仿佛若没有烈酒壮胆，他根本不敢将那个故事吐出一字。当时的李南归就在想，这个故事的后续以及那段历史的走向该是如何。
后来他继位，在深宫里见到了那个红袍老者。
也正是在那天，他拜国师为师，开始尊称那个老人为“老师”。
李南归打起精神，他知道宁万纵接下来要说什么，也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才是最令人间害怕的一部分。
“那条龙对人间出手了。不同于人族之间因利益又或是一些琐事而产生的争斗，那条龙只挑人间最高处的修行者与之缠斗，并且分生死。谁也不知道那条龙有多强大，以至于人间最高处洒满鲜血，无一人幸存。人族花费多年开辟的那几个境界，与那条已然可以破开天幕的龙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了。”
不同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这桩秘史，理应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天地间有气运这一说，那条龙在吃过了朝霞灵气后，发现了气运的味道，其实美味至极，于是开始吸取人间的气运。人间的大能们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龙这么做，于是他们陷入了鏖战，与那条龙世世代代死斗的鏖战。”
“剑道魁首，武道宗师，那会的人间，能叫的上名的大能都去参与了那场战斗，以肉身为长城，隔绝开那条龙与普通百姓，不让其危害人间。前赴后继的各代大能们可以伤到那条龙，却始终没法将他杀死。待那条龙吸取够了人间的气运后，便又会恢复如初，接着向人间伸出爪牙。”
“终于，有一天，那条龙兴许是觉得一直以来的生活腻了，打架打够了，他决定给自己找些乐子。”
“于是就有了龙生九子的传闻。”
那狮相长须的老龙面色终于变了，他那宛若万古深渊般的眸子瞥了那个道士一眼，眼里尽是不悦。
故事的主角，在此刻轮到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
“母亲是伟大的，这句话放到那条龙身上也成立。”
原来故事中的“他”，其实是“她”。
“那条龙一开始或许只是抱着玩玩的想法，她吸取了天地间数不胜数的灵气与气运，那些精华在她体内孕育出了九个生命。那是她最旺盛的时期，也是最虚弱的时期。”
“野史记载，那条龙生九子的过程，大抵持续了百年。”
宁万纵口中的野史，肯定是大能间口口相传的秘史。
应该没有哪个说书人会大胆到写下这篇让人匪夷所思的文章，人世间隐藏了千百年的真相，往往要比他们笔下的墨花更为惊艳。
“我们成功了。”
宁万纵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像冬日的暖阳。那是他发自内心的笑，毫无疑问，这是人间的喜闻。
在故事的那一段中，陈逸也有参与。
那个和宁万纵打赌的男人也有参与。
人间有许多人都有参与。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结果是人类胜利了。
那不就行了吗？
万物有灵，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可喜可贺。可那九个超脱于人间外的生命诞生于这世间时，让人类找到了屠龙的机会。
一代又一代的大能前赴后继，一任又一任的薪火相传不息，最终在百年前的那天，以张立壁为首的一行人成功屠龙，了却了人间一直以来的一桩心事。
当时的屠龙一行人中，有江南人，有北洛人，也有叔图人。
人人皆为人间。
那是一场很成功的战役。
无数人间大能给那条龙烙下了暗疾与印记，那条龙生子时又刚好处于千百年来最虚弱的状态。天时地利人和，方得成功。
可人间的一场灾祸消失殆尽，也意味着另一场灾祸的横空出世。
一龙生九子，子子皆不同。
那九子是天地间的产物，是天地间所有眷顾的所在，他们一出生就站在了人间最高处，是多少武道宗师几辈子都踏足不了的境界。
比如宁万纵眼前的这条龙，或许已然瞒着这个世间踏入了天境的门槛。
“虽然我们成功了，但那场战役终究不是完美的。龙生九子，世间又多了九个孽畜。”
宁万纵特地加重了“孽畜”两个字的语气，虽然他看不见眼前那条老龙的表情，可他已经能想到那个孽畜不善的面色了。
一想到这，他就很开心。
“那九条龙子是天地的产物，他们生来便可以与天地沟通，与修行的灵气间更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亲和力与默契。所以他们的成长速度很快，在龙鳞还未遍布全身时，就已经有了自己超脱的思想和令人作呕的目的。为了不重蹈覆辙，带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想法，他们分散在这座人间各地，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尝试着占领人间。”
“这听起来很像一场游戏，不是吗？”
这句反问，让李南归本就铁青的面色雪上加霜，他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捏了捏掌心，掌心有一抹金光悄然划过。
“那九位龙子，畜生不如，为了让自己快速成长，竟然分食了自己母亲的肉体。”
当这句话说出时，狻猊的眉间，隐约出现了一分怒意。
这件事，那个老道士是怎么知道的？
装神弄鬼！
“有一个年近残烛的玄境老头，不知道是撞了什么狗屎运，还是遭了什么罪，居然遇见了你，居然也分了一杯羹。”
“吃了龙肉的那个老头，很快迈过了玄境的门槛。”
“于是这个世上有了饕餮。”
宁万纵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苦笑的意味在嘴角。谁能想到，那位叨扰了北洛江湖多年的杀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偷吃富人家肉糜的老鼠。
“后来饕餮自己修炼出了一种吃人心肝的修炼功法，在江南境内杀人时被皇宫发现，逃窜时丢下了这功法。宫内有心术不正之人，偷了这功法，并将其流传了出去，这才有了潜龙镇的重案。这些后事，你很了解吧，国师？”
在说“国师”这两个字时，宁万纵特地加重了语气。
“多么残忍的九条龙啊。”
“不过，这九条龙里，有一条自作聪明的蠢龙，在世间学了一些诡辩与计谋，藏到了江南的皇宫里，让这几代的江南君主皆变为了傀儡皇帝。你乍一听，是不是觉得，这和蠢不沾边啊？可那条蠢龙因贪图长生之道，所以在四十年前的那一场‘长生逆旅’中冒失出手，被我和那个姓剑的小子发现了端倪，联诀所伤。”
“那条龙受的伤肯定不轻，不然他也不会站在这里静静地听我说完这些。好端端一条龙，如今像个老鼠一样，藏在深宫里，还穿着颜色最为鲜艳的衣服，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来。”
世间没有滴水不漏的事情，也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神机妙算，可不是宁万纵自诩的。
“你们想占领这座人间，但你们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地位了？”
说到这里，宁万纵冷笑一声，手指间有虚无缥缈的气息萦绕，柔和却又带着锋锐的杀意。
“问过你爷爷我的意见了吗？”
霎眼间，皇宫内雾色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