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凌睡了长长的一觉。
没有做梦，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像是身上绑了一块巨石，一头栽进无边无际的深海里，黑漆漆的，不透一点儿光亮。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像是新生儿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眼，蒙昧又好奇。
顾屿凌眨眨眼睛，意识一点点苏醒，她打量着四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白色的天花板，简单的圆形吸顶灯，米色的壁纸上印着灰色的条纹，还有海棠木的床头板，圆润流畅的线条……
顾屿凌明白过来是哪里不对劲儿了——这是她的卧室，而她闭眼之前，人分明是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顾屿凌腾地一下翻身坐起，一把从衣架上扯下衣服，手忙脚乱地开始往身上套。大概是听到她房间里有动静，有人推门走进来，顾屿凌抬头看，是丁玲。
“老天爷啊，睡美人儿，你可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是晓蓉把我送回来的吗？”顾屿凌边穿衣服边问。
“祖宗，你已经睡了两天了。你同事给我打了电话，我专门跟报社请了假来照顾你的。人家把你背回来的时候，我看你那架势，还以为你昏迷了呢！吓死我了！这两天里，我好几次喊你吃饭，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心里打算着，你要是今天还不醒，我就打120了，还好你老人家醒过来了。饿不饿？要不要煮碗面给你吃？”
“医院那边有消息吗？”
顾屿凌答非所问。
说话间，她已经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脸刷牙了。
“你那个叫晓蓉的同事打过电话来，说医院那边的事儿，你不用担心，你们叶队安排了人，每天轮流过去守着。”
顾屿凌将水龙头转到冷水的那一边，双手掬起一捧，俯下身子，冰凉的水在脸上一激，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有一些小水珠顺着衣领滚进去，一路滑到胸口。
“我去医院了。”
脸上的水还没有擦干净，顾屿凌只撂下一句话，就往门口走去。
“哎，你别着急啊，先吃点儿东西垫垫，不然你撑不住的……”
顾屿凌看都没看她，像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刮过去了。只留丁玲一个人，左手拿着金拉面，右手拿着辛拉面，在原地凌乱。
***
重症监护病房在医院的顶层，坐直梯最方便。
顾屿凌在电梯前等了大概一分钟，好不容易电梯下来了，她刚要迈步进去，身后一阵脚步杂沓，回头一看，是护士和家属，推着一张床过来，床上的病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可能是刚刚做了检查。
顾屿凌赶紧侧身闪出来，等待下一趟。
电梯下来的很慢，几乎每一层都要停一会儿，顾屿凌心里着急，看看在电梯门上大概持续显示了一分多钟的数字5，她一咬牙——干脆爬楼梯！
楼梯间只有她一个人，噔噔噔的脚步声回响着，更显得空旷。
好在顾屿凌体力不错，爬到顶楼并不特别费力，从楼梯间的门里走出来，她以近乎于小跑的速度，朝着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病房快步走去。
门口守着一个警员，面孔有些陌生，看到顾屿凌走过来，赶紧起身跟她打招呼：
“师姐好，我是医院辖区派出所的小李，今天我负责陪护江警官。”
“辛苦你了。”顾屿凌微笑着寒暄道。
得知对方还没来得及吃午饭，顾屿凌说自己会在这儿陪着江铠，让他去休息一会儿。
等到小李离开之后，她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滨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单人病房分为里外间，有玻璃隔断分隔开，有固定的探视时间。现在探视时间还没有到，不能进入里间。
顾屿凌站在玻璃隔断前，额头几乎贴在玻璃上，看到病床上安睡的江铠那一刻，她那一颗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缓缓地回到胸腔里，平静下来。
江铠睡得真好，神色安详得像个孩子。
顾屿凌的脑子里忽然闪过很多画面：
第一次见到江铠，他对于又要带新人这件事非常恼火，连带着在她面前，也多少有点儿故意装冷酷；破焦尸案的时候，面对郑晓东的刁难，他不惜脱下警服，也要将坏人绳之以法；在德门岛，赵子珊和沈彤为了给儿子和爱人复仇而犯案时，江铠告诉她，身为执法者对法律应该有比普通人更坚定的信仰，要相信，法律是法理，也是人情。
更不用说，那些两人相处过程中，他对自己体贴的点点滴滴……
他总是习惯自己承担很多事，安排这个，照顾那个。就算是再强悍的一个人，应该也不轻松吧，这一次，他终于成为了那个需要被照顾的角色，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想睡就睡吧。
顾屿凌温柔地看着江铠，手指放在玻璃上，一笔一笔，描摹着他脸的轮廓，心里默默地对他说：
江铠，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不过，你听好了，不可以太久，因为，我已经很想很想你了。
想着想着，顾屿凌的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身后门响，顾屿凌还没来得及回头，玻璃里映出模糊的人影，紧接着有一只手伸过来，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顾屿凌回头，有些惊讶和意外：“叶队！”
“刚在市局开完会，正好有个空儿，过来看看。”
叶卓群看着玻璃隔断的另一边，故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很轻松一些：
“屿凌，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加入咱们重案组之前，江铠已经连续两次休年假未遂了。我现在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咱们组里这两天人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就在这里躺着，偷懒躲清静。一会儿探视时间到了，我得进去好好批评他，让他赶紧醒过来，麻利儿回组里干活儿去！”
叶卓群这个刻意到近乎拙劣的玩笑，还是让顾屿凌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一大颗眼泪就突然滚落下来。
她深深吸一口气，停顿了几秒才缓缓呼出，极力平复胸腔中那股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难过情绪，她偏过头，直视着叶卓群的眼睛：
“叶队，你觉得江铠……他有希望醒过来吗？”
叶卓群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移开了目光。
顾屿凌顿了一下，又说：
“叶队，你告诉我，直接说就好，我能承受得住。”
叶卓群的手下意识地攥成拳，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却尽量保持平静：
“直接说？能承受得住？”
顾屿凌用力点了点头。
叶卓群认真地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姑娘。
从顾屿凌加入重案组的那一天开始，她看着她一步步地成长，一点点打磨掉身上的稚气和不成熟，渐渐支棱起来，展露出属于她自己的风骨来了。
顾屿凌是个合格的刑警，她担得起肩膀上沉甸甸的责任。
叶卓群下了决心：
“既然这样，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老实说，当刑警这么多年，看过许多同事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包括我自己也挂过彩。虽然不是医护人员，但经历的多了，大概也能凭经验有个判断。当时听晓蓉跟我描述江铠受伤的状况时，我心里就打了一个突，因为依照我以往的经验，那颗子弹打入的位置，再加上江铠的出血量，他几乎是很难抢救过来的。”
顾屿凌的上下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
叶卓群的唇边却浮起笑容来，她的下巴抬起，朝着江铠的病床扬了扬：
“不过，屿凌你看，江铠现在不是已经闯过了最难的一关，好好地躺在那里吗？之所以会这样，我想，除了他身体素质过硬之外，更重要的是，生活里，一定有他特别珍惜的东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那些东西吊住了他的生命。我猜想，这些东西里，有他热爱的职业，有他关爱的亲友，但占比最多的那一部分，就是你啊！刚刚你问我，江铠有没有希望醒过来——”
叶卓群停顿下来，看着顾屿凌渐渐亮起来的眼睛，牵牵嘴角，认真地说：
“你不就是他最大的希望吗？只不过……”
叶卓群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思想斗争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透：
“屿凌，我想提醒你，希望这个东西，有时候飘渺得像山岚雾霭，你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伸手去抓的时候，握住的却可能只有虚空。”
末了，叶卓群伸出手，按了按顾屿凌的肩：
“我说这些，不是要打击你，泄你的气，而是想要让你明白，有时候，我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怀抱最好的希望，也做最坏的准备。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甚至可能每一秒，都会有人死去，这也就意味着，总有人会失去他们的亲人和爱人，不独我们一个。所以，如果江铠醒过来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一起。万一……，江铠醒不过来了，你也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甚至是更加认真地生活，把他的那一份也赚回来。”
说完，叶卓群没有等顾屿凌做出任何回应，径直转身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之前，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脚步没有一秒钟的停顿。
这个离开，突兀得有些不近人情。叶卓群对自己也很恼火，然而没办法，安慰人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事情。
虽然从她来到重案组，当了这个队长之后，江铠这朵带刺儿的玫瑰花，没少扎她的手，但打从心眼儿里，她对这个部下是欣赏的，她也不想让江铠走，但是，她的“想”或者“不想”，在老天的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在“命运”、“天意”这一类玄妙而巨大的力量面前，人作为一个个体，真的是太过渺小了。
每一天，都有人躺下，闭上眼睛，然后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这个人是谁，凭什么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一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前，老天已经做好了安排，设计好了剧本，何时登场，何时落幕，冥冥中自有安排，只有剧中人自己不知道罢了。
叶卓群觉得胸口发闷，她坚持着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回头去看，走过来的竟然是顾屿凌。
“叶队，”她眼圈儿泛红，眼睛晶亮，但说话时的语气却是冷静的，“黄语柔和巩笑的口供拿下来了吗？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归队，开始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