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阁内灯火通明,微弱的烛光一根根点着。以渺小的形态,呈燎原的之势。
玹灵子珍藏的信件,像撕毁的棉枕花絮,在阁内漫天飞舞。
承桑等了他许久,这会儿正捏着信,满脸不悦。
“这就是你不愿发兵九黎的原因?”她举着信,眼中含着深深的责问与失望。
玹灵子大抵算到这一日会到来,他合上门闭上嘴,直面两位长者。
一位师傅承桑,一位是命运氏族长老。
相遇相识,皆称得上亘古。
重门关闭,承桑的诘问即刻降临:“君上,九黎与无启大战,兵损、国损将近千万。那时吾与半数朝臣都劝你即刻发兵九黎,哪怕灭不了国,至少也能吞并不少板块。现下,臣问您,为何不发兵九黎?”
承桑头一次展露逼问的姿态,她的神色尤其复杂。
愤怒、震惊、失望。这几类情绪交织,构造出一副让人无法直视的面色。
玹灵子的睫抖了抖,微微垂头。
“不发兵是因……羲和尚且与九黎为盟。巫咸闭关锁国,倘若两国打仗,她恐会坐收渔翁之利。若我们与九黎斗得两败俱伤,巫咸闭关多世的兵力,定然能瞬间吞噬两国。”
承桑走到他跟前,灼烈的目光在他说完这番话后,红了眼。
她没想到。事已至此,徒儿还在维护九黎。
她的泪水挂在眶中,一直打转。
承桑恨铁不成钢,“巫咸闭关锁国,养育国力。可君上别忘了,羲和亦坐收渔翁之利多世。羲和完全有国力去抵挡巫咸私下闹腾的伎俩,即便她参与国战,也有余力抵抗。”
“两国交战,巫咸是不敢大肆发兵的。因为羲和与九黎尚有旧盟之缘,战事当前,一切都瞬息万变。巫咸女君想称霸天下,她定然走的比谁都谨慎!”
承桑愈说愈激动,手中捏着的信,挤成了废纸。
玹灵子动动唇,思索了些才回答:“师傅,您先别激动。吾不发兵还有一重原因。”
“您也知晓,自得知天灾之昭出现后,羲和耗费了多少精力都没能找到应对的阵法。吾希望……九黎能加入进来,一起共抗飞石。”
承桑眸子骤睁,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小教导的徒弟。他怎么能,傻成这样。
“痴心妄想!九黎国君有九条命,天灾降世,倘若事后山海界能够重建,再现生灵。他只需挨过此劫便可,他只需等待飞石吞没羲和,便可轻而易举成为天下霸主。他凭什么帮我们!?”
玹灵子反驳:“明怨生是有九条命不错,可他的子民没有,他不会放任自己的子民去死。”
承桑强调道:“他的子民,人人都能修多重命数。在羲和,哪怕高如你我。不,单高如你师傅我,都只有一条命。你是有重生的可能,可是吾呢?羲和的百姓呢。”
这般追问,令玹灵子顿首。谈到此,他知道说不过师傅,也无法说服。
承桑从根源上无法理解他:“徒儿,你究竟在做什么啊?为了所谓情爱,你要全羲和上下生灵涂炭吗?”
“那日是你说,情肆天神要你重生情脉,为了更好的完成使命。好,天神既已发话吾自然管不着。可当下,你看看生情之后,你都做了什么。”
“错失发兵九黎的绝佳良机,无疑等于把子民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之上等着他来射!你已经彻底迷失自我了。”
玹灵子仍坚信自己的理念:“师傅,不是这样的。这世上除了屠戮,还有共存的。”
“共存?哈?共存?你真是疯了……不,是吾错了,吾没教好你。”
她抹了抹泪,又回眼望去,眼神狠上几分。
“你已经——不配当羲和的君主了。”
玹灵子眸光陡然一凝,“师傅?”他很诧异。
师傅居然说这么重的话。
承桑的泪滴在一张张传信的纸上,她恨自己的不作为,让羲和趋于下势,架如火烤。
眼下,她必须挽回这项错失,挽回玹灵子放任自我造就的局面。
承桑取下发丝上的桃木簪。她捏着簪,施法散去簪子上的障眼法。
她轻轻一吹,万粒尘埃过,木去现玉身。
别于承桑发上的桃木簪,原是枚精巧的玉笄,专配男子发冠使用。
玹灵子一眼认出了那物什,是已故王君常年佩戴的玉笄宝物,名为皇玉。
皇玉为帝王专权之物,见皇玉如见帝王。
基本上,皇玉几乎贴身存放于君上身上,避免有人偷拿篡权。
皇玉可以任意改变形状,它在前君王手上时,曾是一枚玉佩。
显然的是,它易主后,由承桑变为了发簪。
“吾以君王之位敕令,命令风、花、雪、月四君,乃至十位师臣。即刻着手准备发兵九黎一事。待国军休息填补充足,刻不容缓攻打九黎!”
命令来的这样快,还没等玹灵子拦上,皇玉便遵照敕令飞了出去。
他扭头回来,这实在是太仓促了。
“师傅,不可啊!将士们才班师回朝,羲和需要休养生息,经不起战事啊。”
“倘若君上早时便发兵九黎,何至于此?九黎吞灭无启,休养国力将近五千年,巫咸才发兵与我朝开战。这中间的五千年,若是君主早用去攻打九黎,时机怎会错失?而今,天灾便要来了,再不打便没机会了。”
“师傅,如何是这般说的?当下三国鼎立,无论如何抉择,都会陷于不利之境。您也知道的,羲和攻打巫咸,付出了多少……”
承桑扭过头,向后走去。
“正因为攻打巫咸损失太大,就足以证明若继续放任九黎休养生息,他的势力便会愈加扩大。”
“九黎从无败绩,与你通信之人,手上染的血比忘川天神都多!所以,哪怕是玉石俱焚,都必须灭了九黎。”
玹灵子快步追到承桑跟前,急得就差跳脚。
“师傅!您为何就是不信,九黎能一起共抗天灾呢?”
“信?信什么?信这山海界还有好人?徒儿,你别逗为师笑了,这里到处都是魑魅魍魉,每个人恨不得饮他人血,吃他人肉来过活!”
她说着,语气与神色中,含上几分苦意。
“吾绝对不会让发生在吾身上之事,再经历一遍。吾确信,定要即刻攻打九黎,定要立马毁了你们这羁绊,才能带领全族活下去!”
“长老——动手!”
单纯如玹灵子,再一次走入了承桑与长老尽心设下的圈套。
“师傅……您要做什么!?”
“千丝为因,万丝为果。因果线,出!”年迈的老者,一如从前般果断。
“师傅,师傅!”玹灵子来不及躲,步伐一蹬,已被因果线拉入一处秘境。
“咚——”
古钟鸣响,宛如盘丝洞的幽黑结界内,中心绑着玹灵子。
一道穹顶的天光,洒在他身上,照出四方的三万根因果线。
长老运作阵法,承桑缓缓踏入这片境地。
她冷着眼:“这次,除了断情,还要斩忆。”
“……斩忆。”玹灵子不可置信。
命运氏族的斩忆,是不可逆的。一旦抛却,除了及时修复,否则无力回天。
亲者说出这番话,又接连无视玹灵子的政心。
一来二去,让他不禁盈出泪光,哽咽着。
“您要斩断我的记忆?您知道记忆对山海界每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漫漫生命,没有记忆该如何度过啊?您要、斩断我的记忆……”
承桑靠近,“徒儿,必须如此。你不能再任人宰割了,不能再听那个妖物蛊惑一句。”
“你班师回朝后,为师就一直在想该如何拉你入这秘境。外头其实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但看来,你对为师的信任终究比那个妖物强。”
承桑直腰背手,脸上是从未浮现过的冷意。
“好了。我的乖徒儿,知道该怎么变回羲和的君王吧。”
承桑的眼珠闪动,操纵心灵的法术催动,向着玹灵子毫无保留的攻击。
玹灵子偏头躲开。
“不要这样,师傅!”他躲着,闭上眼睛。
但躲的过一次,如何躲过千万次?
他与承桑好来回推搡叫板,最终还是承桑取得胜利。
“言灵心术,听吾号令。吾的好徒儿,你是谁?”
咒法入心,霎时生出万千银针扎于筋脉。
一动筋骨便痛的锥心刺骨,而秘术带来的麻痹,也刻不容缓的侵蚀。
玹灵子无神的睁着眼,“我是玹灵子,羲和的王君,毁灭天神的神之子。”
“你的使命是什么?”
“我的使命是,以性命护卫羲和上下。任何对羲和不利,对羲和子民不利之人,都该铲除。”
“好,非常好。那么现在,你该做什么呢?”
她抚摸徒弟的脸,语色柔媚。
玹灵子怔了怔,他得不出解法。
承桑提醒道:“现在,你该拿起玹灵神剑。对着秘境中的三万因果线,斩过去。”
“是……徒儿该斩断丝线。”玹灵子附和着,神剑即刻召出。
承桑看着那柄神器,期待无限放大。
玹灵子捏着剑柄,连同因果线对他的控制都弱了不少。
“徒儿这就……斩断!”
玹灵子挥出一道剑气,接受控制失神的瞳孔,恢复原样。
承桑与长老后退几步,并没多少意外。
若真如此容易,何必如此耗费心机。
“徒儿,你可想好了?”
“正邪难辨,对错难分。徒儿坚信自己的道,能走出结果。”
“好,好一个坚信。长老,把天星演算的结果,展示给他看。让我这不听话的徒儿好好看看,他的任性会换来怎样的结果。”